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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普希金上交外币吧!”(白桦熊本尊出现了

熊阿姨 熊阿姨 2022-04-29


以下是公爵的第十三、十五章精讲:

(群友雾野整理)



第13章

《主人公现身》


大师的现身


标题“主人公现身”的“现身”,原文是yavlenie。俄语中这个词不会用于凡人,只会用于上帝和各位圣徒等神圣人物身上(所以通常译作“显灵”)。此处把这个词用在大师身上,表明作家把大师升到了圣者的高度。




大师像果戈里


“那人脸上刮得很干净,头发乌黑,鼻子尖尖的,眼神透露着不安,一绺刘海挂在前额,看上去约摸三十八岁。”


脸上刮得很干净,头发乌黑,鼻子尖尖的,这几点都是果戈里的容貌特征。我们在后面还会讲到大师和果戈里的其他相似之处。



流浪汉的二流诗作


大师跟流浪汉说:“您的诗我一首都没读过! ”手稿里这部分更详细,大师反问流浪汉:“您没有写过祖国宽广的河流吗?没有写过河流里蹦跳的鲤鱼吗?没有写过太阳的气魄吗?没有写过劲风和田野的力量,以及手风琴吗?”这些都是当时苏联诗人笔下的陈词滥调。



大师和浪漫主义


客人像祷告一样合上了双手,喃喃地说:


“噢,我猜中了!噢,都让我猜中了!”


注释者指出,布尔加科夫笔下大师的形象在文学上接续了19世纪的浪漫主义者(结尾沃兰德直接称他为“浪漫主义大师”)——对他们来说,认识世界最重要的途径并不是经验和理性,而是想象、启示,甚至是幻想,从而达到对世界的直觉性、整体性理解。



灵感与精灵


此外,19世纪的浪漫主义者,尤其是后期浪漫主义者,会把自己通过猜测、想象、直觉认知世界的方式解释为是通过精灵的力量。《歌德谈话录》中就提到,创作的灵感来源是精灵。


精灵是什么?就是在西文里面的demon,和魔鬼是同一个词。这或许可以解释为何大师听到魔鬼的出现会如此高兴。


更确切地说,demon这个词在古希腊就有了。在柏拉图的许多对话中,苏格拉底都会强调自己听到一个小精灵(daimonion)的声音。只不过后来基督教兴起,要打压多神教以及精灵之类的概念,于是demon渐渐就被贬低为魔鬼。


此外,布尔加科夫写到这里,在手稿边做了记号——“要把这个场景写成(大师在)欣赏自己作品的样子”。注释者指出,这个想法可能来源于普希金的一桩著名轶事:据说普希金写好《鲍里斯·戈都诺夫》后,自己读了一遍,非常欣赏,不相信这是自己写出来的。说出一句 “哎,普希金啊普希金,哎,你这狗娘养的!”用我们今天的话说,就是“哎普希金,你可真牛逼啊!”布尔加科夫试图营造的就是这种感觉。



《浮士德》


在谈到歌剧浮士德,大师说,“……甚至那张脸,按照您描述的……两只眼睛不一样,还有眉毛,抱歉,您甚至连歌剧《浮士德》都没有听说过吧?”注释者认为这里可能暗示,布尔加科夫对沃兰德形象的塑造,很大程度上参考了歌剧《浮士德》中梅菲斯特,尤其是当时俄罗斯最家喻户晓的夏利亚宾的扮相。



古诺的《浮士德》是布尔加科夫最喜欢的歌剧之一。别人回忆说,布尔加科夫经常在自己家弹钢琴,唱梅菲斯特的咏叹调。


不过这个地方我也有个自己的理解:古诺的歌剧剧情比起歌德的原著通俗了很多。歌德的《浮士德》有上下两部,下部的深邃、广博程度远超上部。但是古诺的歌剧其实只有上部,而且把它写成了比较通俗的爱情剧。所以这里可能还有一层意思,“哎,你没看过高深的《浮士德》原著就算了,竟然连歌剧《浮士德》都没有看过。”


另外,如之前讲解第一章时所说,伊万此时明白了,他名片上“大写的V”,其实应该是W。(即沃兰德)


大师的“名字”


在1930年的莫斯科文化界,有两个人是被普遍称之为大师的:一个是著名的先锋派戏剧导演梅耶荷德;另一个大师是曼德尔施塔姆。


曼德尔施塔姆在1934年写了一首非常直白入骨的讽刺斯大林的诗,并因此被捕之后,斯大林打电话给另一位大诗人帕斯捷尔纳克,问后者对曼德尔斯塔姆是什么看法。斯大林在电话中责怪帕斯捷尔纳克在朋友被捕后没有积极“张罗”,因为“要知道他(曼德尔施塔姆)可是个大师吧?”


斯大林的秘书暗示帕斯捷尔纳克,这次谈话内容不是秘密,于是后者这个大嘴巴立刻就把话传了出去,整个莫斯科的知识分子这下都知道,斯大林把曼德尔斯塔姆称为大师。当然,这正是斯大林本人想达到的效果:一方面你骂我,我逮捕你,而另一方面,假惺惺地打个电话去关怀他的命运,让整个知识分子界都传我的佳话——领袖还关心一个诗人的命运呢。


梅耶荷德和曼德尔施塔姆二位的名字开头都是M,和大师(master)这个词的开头是一致的。二人最后也都在大清洗中遇害。梅耶荷德被枪毙,曼德施塔姆死在劳改营里。他们的遭遇也和大师也有诸多契合。


注释者还指出,30年代苏联驻美国大使威廉·布利特也把布尔加科夫称作大师。因此这里也可能包含一些布尔加科夫的自传元素。


此外,这部小说的很多元素灵感来自于当时的神秘主义传统——招魂术、共济会等等。而master这个词,在这个语境下有多重内涵,比如骑士团的团长,大魔法师,共济会中可以了解共济会秘密的阶层,都可以被称为大师。



大师的黑色帽子


黑色的帽子是一个非常强烈的自传色彩。布尔加科夫本人在家就很喜欢戴丝绸帽。甚至别人给他画的肖像上,他也是戴着一顶这样的帽子。



关于帽子上的字母M,注释者摘引了很多研究者关于字母M在神秘学中象征意义的结论,我也看不太懂,只能大致转述一下:在古希伯来语字母表中,M(Mem)是第13个字母,在犹太卡巴拉中,字母Mem象征隐居,象征人的焕然一新。


韦特塔罗里,第十三张牌是死神,象征死亡和重生。在托特之书(The Book of Thoth)的体系里,第十三张牌的意义是通往理解上帝的道路。


此外,据说字母M在共济会中表示魔法。因此大师的形象又和共济会扯上关系。这不一定是牵强附会,因为布尔加科夫的父亲是基辅神学院的教授,写过好几部研究共济会的著作。


布尔加科夫非常善于玩文字游戏。我们第一章说到过,他拿柏辽兹和自己的名字首字母MAB开玩笑;他以前用过的很多笔名,比如“魔法师”(Mag),首字母又是M。有一个笔名直接就叫“埃姆”(Em),还有笔名叫“陌生人”、“M. 未知人”(联系文中大师放弃了自己的名和姓,只知道自己是“大师”)。


顺带一提,布氏笔名艺术的登峰造极之作,叫“根纳季·彼得罗维奇·乌霍夫”(Gennady Petrovich Ukhov),这名字第一次使用的时候,布尔加科夫用的全拼,之后用的就都是缩写G.P.乌霍夫,读起来就是“格别乌霍夫”,而“格别乌”是秘密警察机构国家政治保卫局的缩写。而-ov的词尾表示所属关系,所以可以解作“格别乌的(人)”。另一方面,乌霍夫这个姓本身的词根是“耳朵”(ukho),因此又可以解作“格别乌的耳朵”。


他署名为乌霍夫的文章都是些莫斯科市井小故事,文末注明以上材料由“格别乌霍夫”搜集,其中的政治隐喻几乎已经带有挑衅色彩。



大师的外语


大师跟流浪汉说他懂五门语言,英法德拉希,也能阅读意大利语。有研究者指出,这个结构来源于《基督山伯爵》,法利亚神父和艾德蒙·唐泰斯在监狱里结识的时候,神父的自我介绍也是这种“5+1”结构。


《大师与玛格丽特》——


“哪种语言?”伊万很感兴趣地问道。


“除了母语,我懂五门语言,”客人回答,“英语、法语、德语、拉丁语和希腊语。嗯,意大利语也能阅读。”


《基督山伯爵》——


艾德蒙·唐泰斯:“毫无疑问,您精通多种语言?”


法利亚神父:“是的,我会说五种现代语言——也就是说,德语、法语、意大利语、英语和西班牙语。在古希腊语的帮助下,我学会了现代希腊语。我没有像我希望的那样说得好,但我仍在努力提高自己。”



大师的地下室


按照神话诗学的观点,地下室是一个具有独特象征意义的封闭的神圣空间。在这个空间之中,大师正在创造奇迹(写作小说),而地下室的中央则是最为神圣的地方——火炉。而在这个封闭的神圣空间之外则是敌对力量,不断地想要侵入这个空间。


地下室的封闭空间与社文大师会的格里鲍耶陀夫之家相对应,两者恰恰相反——


地下室里进行着神圣的创作,而社文大师会的空间不进行任何创作;

地下室的中心是一个火炉,而社文大师会这个地狱空间的中心则是餐厅的厨房,就是地狱火的来源。


通常认为大师地下室的原型,曼苏罗夫胡同9号。布尔加科夫曾与叶连娜在这座闹中取静的小木屋里住过一段时间。



大师小说的最后的一句话



“……第五任犹大国总督骑士本丢·彼拉多。”


这句话在大师与玛格丽特这部小说中一共出现了四次。


首先是此处大师对流浪汉的描述,其次是第26章结束,即真正的大师的小说的结束,接下来第32章结束,最后是大结局,即整部小说结束的地方,总共重复四次。这种重复频率让这句话有了咒语的效果。


关于彼拉多是第五任还是第六任总督,布尔加科夫写作时参考的各种资料是有出入的。最后他决定用第五任,可能更多是为了这句话的听觉效果。因为“第五任总督……本丢·彼拉多”的原文是:PyaTyy ProkuraTor... PonTiy PilaT,每一个词里都有P和T这两个辅音,头韵效果非常明显。




黄色的花



通常认为大师与玛格丽特相遇的地方

大铸箭师傅胡同


在繁华的莫斯科市中心,在布尔加科夫笔下突然出现了这么一个无人的寂静角落,可以说,它也起到了封闭性神圣圈子的作用。


玛格丽特手里拿的黄色的花,在熊白桦译本注释里是含羞草。



敏什卡:含羞草这个,金合欢和我们常说的一碰就缩回去的含羞草应该不是一种植物。含羞草是草本植物,金合欢是小灌木,乔木。


公爵:看了下俄语维基,破案了。开小黄花的,也就是三八节送的/玛格丽特手上拿的,是银荆(Acacia dealbata,金合欢属),在俄罗斯民间被误称为“含羞草”(mimoza)。


在俄罗斯,妇女节的时候,大家给会给女同胞送银荆。查了下银荆在俄罗斯的花期是一到四月,白桦熊注释里说它是“五月春天初开的花”,可能有些问题的。


此外白桦熊的注释主要是从黄色这个颜色的社会历史层面来讲,我觉得很有道理。但也有别的注释者,主要是从神秘主义的角度来分析这个场景。


首先,大师与玛格丽特相逢的场景非常契合神秘主义设定。


它发生在之前说到的封闭神圣圈子里,然后同时具有两个特殊符号,一个是听觉符号——“我似乎听到有回声在小巷里荡起”;一个是视觉符号,那就是一袭黑衣的玛格丽特手上的银荆花。


其次,含羞草是金合欢属下的一种。在圣经传统里金合欢树被视为神圣和不朽的象征(出埃及记25:10以下,以赛亚书41:19,和合本译作“皂荚树”)。在共济会的传说里,所罗门圣殿的建设者、第一位大师的墓上就有一棵金合欢树。金合欢树象征复活,象征通向永恒的存在。所以这个金合欢对共济会成员来说非常重要,它可以用作他们相互识别的信物。(不过这些神秘主义传统似乎不能解释为什么大师和玛格丽特都不喜欢这种无辜的植物。)


最后还要指出的是,含羞草(mimoza)在俄语中也是以M开头的,所以又可以引到大师和M这条线上来。




玫瑰


在基督教传统中,玫瑰象征着基督的受难、基督的血,象征着灵魂的上升。布尔加科夫的世界观养成于象征主义运动时期,而玫瑰也是象征主义文学中一个非常重要的符号。它象征着苦难与爱两者不可分离。因此这里的玫瑰又和耶路撒冷文本有呼应。比如说一开始读到的,玫瑰精油的味道让彼拉多头痛。到之后耶稣殉难时,则提到雷暴带来的水花和冰雹打落了玫瑰花瓣。


当然,这里同样也有作家的自传性元素。玛格丽特的重要的原型就是作家的第三任妻子叶莲娜。当初布尔加科夫在给她写信的时候总是往信里放很多玫瑰花瓣。



玛格丽特的黑手套


白桦熊把它译成“露指黑手套”是不准确的。原文中的rastrub应该是指黑手套下面喇叭状的开口。这种手套过去通常是中世纪骑士戴的,而魔鬼在文学作品中又往往被描绘成黑暗骑士造型。因此这里也就突出了玛格丽特和魔鬼世界之间隐隐的关联。


带喇叭口的黑手套



大师的反对者们



还不到两个星期,另有一家报纸就刊登了评论家阿里曼的文章,名为 “编辑羽翼下的敌人”


阿里曼这个名字来源于琐罗亚斯德教中的恶神。阿里曼一直在不停地与最高神阿胡拉·玛兹达(Ahura Mazda)作斗争。白桦熊的注释里说,阿里曼这个角色的原型是阿韦尔巴赫。而我们记得阿韦尔巴赫同时也是柏辽兹的原形。


在优秀作家的笔下,现实中的同一个人物可以是很多角色的原型。同时,一个角色中也可能汇集了很多不同的现实和文学人物的形象。


就拿阿里曼来说,注释者指出,他的原型除了阿韦尔巴赫之外,还有另一位对布尔加科夫非常具有敌意的批评家弗拉基米尔·布卢姆。和那些御用文痞一样,布卢姆也爱挥舞阶级话语的大棒,比如他曾辱骂布尔加科夫是“右派危险元素”。


他还有一个著名的荒谬言论,说苏联不需要讽刺作家。因为苏联社会已经很完美了,所以就像苏联没有银行家一样,我们也不需要讽刺作家。


下文中大师提到的很多报纸上辱骂他的话,比如“妄图把对耶稣基督的不当颂扬混入正式刊物”“要坚决打击彼拉多美化论,坚决打击那些对所谓圣人形象涂脂抹粉的人”等等,这些几乎都是原样照搬当时报刊上辱骂布尔加科夫言论的句式。



“我打开第三份报纸。那里刊着两篇文章:一篇是拉顿斯基写的,另一篇的署名是 ‘N.E.’”


大师的另一个文敌N.E.,白桦熊认为这可能是印错了。其实这里就是版本校勘差异的问题。1973年萨基扬茨整理的版本是N.E.,而1989年之后亚诺夫斯卡娅的版本是M. Z.,由于布尔加科夫另一位死敌米哈伊尔·扎戈尔斯基(Mikhail Zagorsky)的首字母缩写即为M. Z.,因此这种解释似乎更合理些。



批评的文章还在继续发表。


这里注释者引用了布尔加科夫自己写给苏联政府的信。信中提到,他“搜集了近十年来在苏联的出版物中对我文学作品的评论,一共有301篇,其中赞美的有3篇,持敌意或辱骂的有298篇”。



‘但愿你能猜到我此刻的不幸。来吧,来吧,快来吧!’


原文“来吧”重复三遍,具有魔法咒语特征。如果说祈祷的对象是上帝或圣徒,那么这种魔法咒语呼唤的对象就是黑暗力量。


比如说在英国剧作家马洛的《浮士德博士的悲剧》中,浮士德呼唤梅菲斯特的时候,在连喊三次“来吧,梅菲斯特”后,又用拉丁语喊了一句Veni, veni, Mephistophile。魔法咒语呼喊后,被呼喊者就会出现,这一规则在此也得到遵守——大师呼喊之后过了一会儿,玛格丽特就出现了。


大师用这种咒语呼喊玛格丽特,不经意间强调了玛格丽特和魔鬼世界之间的关联。我们接下来在小说中可以看到,玛格丽特就像是大师和魔鬼世界之间的一个中介,把自己的心上人推向沃兰德



大师烧手稿


在俄罗斯文学中作家烧手稿最著名的先例,就是果戈里烧掉了其《死魂灵》第二部的手稿。布尔加科夫这里对烧手稿的描写,有一些细节很像是同时代人回忆的果戈里烧手稿的场景,比如一整捆手稿扔进去烧不掉,不得不把它撕开来,然后一本本烧等。


列宾画的果戈理烧手稿


这里也混入了布尔加科夫自己的血泪经历。比如他在1929年写给政府的信中就说过,自己烧掉了《大师与玛格丽特》(当时还没有这个标题)的初稿。接下来,在1934年,他的朋友剧作家埃尔德曼被逮捕之后,他又烧掉了一些小说的手稿。


但是,就像注释者前面所指出的一样,地下室是一个封闭的神圣空间,而这个空间的核心就是火炉,火炉是这个神圣空间的祭坛。所以,当大师把手稿投到火炉中焚烧的时候,也就完成了一次牺牲和献祭。通过这次献祭,大师将自己和另一个维度的存在之间建立了联系,而手稿被献祭到另一个维度,或许也就可以解释为何沃兰德能对其内容了如指掌。



大师的恐惧


最后,大师说“恐惧感控制了我身体的每一个细胞”,这里白桦熊的注释基本上都是对的。前一章我们也说过,布尔加科夫在30年代因恐惧被捕,已经处于精神崩溃的状态,所以后来他不得不经常去看精神科医生,接受催眠治疗。当然,大师描绘的这种恐惧其实也是整个30年代,所有苏联体面知识分子共同的心理状态。





第14章

《荣耀归于雄鸡!》


第十四章需要注释的地方不多,白桦熊基本都顾及到了。




第15章

《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的梦》


反复烧掉的手稿


之前说过,《大师与玛格丽特》在苏联首次发表时被删节了12%。被删节得最多的是涉及秘密警察的内容,而这一章则是删节最多的重灾区,所以也就能猜到这一章是在影射什么。


中译版最早的一个版本,1987年春风文艺出版社的徐昌翰译本《莫斯科鬼影》就是从这个连载版翻译的,因而也就体现了苏联初版的删节。大家如果读这个译本,就会发现才翻了一两页就戛然而止,立刻跳到下一章了(后来徐译本又再版好几次,但都是根据后来的母本补齐了删节)。


布尔加科夫自己也意识到这一章的危险。所以在1933年剧作家埃尔德曼被捕,以及1934年诗人曼德尔施塔姆被捕之后,他两次烧毁了这一章的手稿。




“别的地方”


本章一开始提到,博索伊在去精神病医院之前,“先在别的地方待了一段时间”。白桦熊的注释里很明确地指出,这个地方指的就是位于卢比扬卡广场的秘密警察总部。其实在草稿里,布尔加科夫一如既往地更为直率:“在那个地方,对他做了人所能遭受的最可怕的事情。”


“万能的上帝明察秋毫,我是要去天国的。我的双手从来没碰过什么外币,想都没想过!上帝会惩罚我的恶习,”……“收过!我收过钱,可我收的是我们苏联的钱!谁给钱 就替谁上户口,我不否认,做过这样的事情。”


被审问时“万能的上帝明察秋毫,我是要去天国的。”后半句话翻译错了,这其实是个成语,意思是“我这是罪有应得”。




洒圣水


接着博索伊看到幻觉,也就是看到克洛维耶夫在柜子后面的时候说“就是他!他就在柜子后面!他还在笑!看他的夹鼻镜……抓住他!快喷水!”


这里的“喷水”其实应该是“洒圣水”,就是他们教会做仪式时用的圣水。像博索伊这样的苏联基层小官员,平时是坚定的无神论者,可一旦碰到些超验事件,立刻就开始诉诸圣水、划十字、祷告之类的“迷信”。




金色号角


博索伊刚开始做梦的时候,看到“一群手拿金色号角的人”。


金色号角是一个非常典型的末世象征。《启示录》里写到由天使吹着金色号角拉开最终审判的序幕。后面还有很多细节,比如舞台的桌子上有一个金色的小铃铛,主持人与“被告人”之间的言辞交锋,都是在模仿法院庭审的氛围,因而博索伊的整个梦都可以被解读成对最终审判的一个戏拟。



利亚明


苏联早期发动过很多轮从民众、教会、社会组织乃至博物馆搜刮外汇、珠宝、黄金的运动,而伴随运动而来的往往是告密潮和迫害潮。比较大规模的,1918年有一轮,1928-1929年有一轮,1931-1933年有一轮。


在第三轮反外汇运动中,布尔加科夫的好朋友尼古拉·利亚明也中招了。我们曾在第四章提到,流浪汉在追沃兰德的路上摸到了一个人家里,某条胡同的13号47房间,那就是利亚明的家。


利亚明被关了两周,什么都没搜出来,于是就只能放了。他被放出来之后,跟布尔加科夫讲了很多里面的事情,也是布尔加科夫这章许多灵感的来源,布尔加科夫也把他的遭遇变形后体现在卡纳夫金的故事里。后来利亚明在1936年因为所谓“反苏宣传”二进宫,被判北极古拉格劳改三年。然后1942年第三次被捕,一说饿死在古拉格里,一说被捕后很快就被枪决。



公审


对博索伊梦境的描写,反映出布尔加科夫对1930年代苏联发生的许多表面现象幕后的实情了如指掌。当时苏联在清洗高层人士的时候,很喜欢搞摆样子的公审。法庭搞得煞有介事,被告和公诉人激烈辩论,最后被告理屈词穷、痛哭流涕,法官做出严厉又不失公正的判罚:统统枪毙。还会请来很多外国观察家,有装傻的,也有真傻的,看了之后深受感动,回国写书撰文,称赞苏联的法庭确实很公正,这些被告的确罪大恶极、罪有应得。


但是布尔加科夫非常清楚这些摆样子公审的表演本质,以及逼“演员”们背下这些台词的种种手段——从比较“文明”的,如博索伊梦到的心理压力、诱供、怂恿亲友告密,到不那么“文明”的,如手稿中被删去的“人所能遭受的最可怕的事情”。


民众


布尔加科夫对剧院中观众的描写也是别有深意的。在30年代的这些摆样子公审中,民众总是充当着看似非常积极的角色——坐在庭审现场的民众在被告人说话时发出愤怒的呼喊,而在场外的则聚集请愿,要求严惩恶人。在布尔加科夫的剧场里,这些观众其实也是演员,只是他们不知道自己的愤怒只是主持人煽动的产物。他们在那里欢呼别人倒霉,但是他们没有想到,下一个被请上台要求交代的很可能就是他们自己。


博索伊梦里的这场戏像极了魔鬼在瓦略特剧院的表演。场下的观众都成了表演的一部分,而把他们煽动起来的,在瓦略特剧院是魔鬼,而在博索伊的梦里则是假扮成主持人的侦查员,难怪布尔加科夫把沃兰德和主持人都成为“演员”。


“我居然还能听到拉封丹的寓言了!偷偷塞给您四百美元! 各位:在座的都是外汇倒爷!我请教你们各位专家——这样的事情可以想象吗?”


“我们不是外汇倒爷,”大厅里此起彼伏地响起一些委屈的抗议,“不过这种事情的确无法想象。”


这个主持人与观众互动的情节,让注释者联想到1923年布尔加科夫的一则随笔,里面讲的也是一起类似公审的事件。那时候主持人问,大家觉得这个人做得对不对,觉得不对的就举手。这其实就是一种煽动民意的方法,然后借这种假民意来剥夺被告人为自己辩护的权利。但是在这则小品文中,布尔加科夫写到:“观众还没有学会这种集体表演,所以没有人举手。”而过了十几年之后,新一代的观众显然已经学会了这种集体表演。



邓齐尔


学界似乎对这个人物的原型没有定论。白桦熊的注释似乎有些牵强。我这边的注释者没有说他的原型是谁,但是指出了邓齐尔这个角色和瓦略特剧院那个仙普列亚洛夫的相似之处——都涉及丈夫、妻子和年轻情妇之间的三角情节,而邓齐尔的被揭发也让人联想到仙普列亚洛夫的被揭发(以及他口中一直喊的“揭秘”)。



“让普希金上交外币吧!”


接下来普希金《吝啬骑士》的表演,潜台词其实也是在影射苏联当局对普希金的利用、改造和阉割——把一个赞颂自由的诗人变成了一个刑侦、诱供工具,一个用来把外汇从民众手里压榨出来的工具。


博索伊的梦,这场在金碧辉煌的剧院中进行的盛大演出,很容易让人联想到1937年,苏联为纪念普希金逝世100周年在莫斯科大剧院举行的盛大庆典活动。然而讽刺的是,1937年苏联当局还举办了契卡(即秘密警察机构最初的名称)成立二十周年的盛大庆典,而1937年也是大清洗达到高潮的年份。所以,即使在宏观上,普希金对苏联当局的作用也和秘密警察一样,都是维护统治的工具。


这里又要提到苏联对于普希金的接受史。苏联刚建立的时候,在文坛、媒体上讨论的都是普希金到底还是不是“我们的”诗人。而在斯大林上台之后,随着文化政策渐趋回归保守,当局开始生产新的普希金神话——普希金几乎被打造成了一个被沙皇政权杀害的无产阶级诗人、社会主义诗人。


于是就可以理解,在1930时代,对于普希金的推崇其实都是官方强加的。这种强加的推崇是很难真正普及到民众层面,即使能达到,也只是停留于最表面的层次——普希金的名字成为民间说笑语言中“永恒替罪羊”的角色。这就是为什么像博索伊这样一个完全没读过普希金任何作品的人,却热衷于用普希金的名字说笑:“那谁来交房租,普希金吗?”“楼道里的灯泡难道是普希金拧走的?”以及做完噩梦后,他说出的那句最为怪诞的“让普希金上交外币吧”。




一些零零碎碎:


1.《黑桃皇后》唱段



 

公爵:https://www.bilibili.com/video/BV17h411m7j2/

这一章中提到的《黑桃皇后》唱段(2:29:30以后)


2.稀菜汤


公爵:补一个十五章的细节:“这种没味道的稀菜汤有什么好喝的。”


监狱里糟糕的饭菜与博索伊被抓前没吃成的那顿“滚烫的甜菜浓汤”“世上最鲜美的带髓牛骨”和洒了小葱的咸鲱鱼形成一种讽刺性对比。


雾野什卡:冒昧问一下,对比在哪!看起来都没有很好吃的样子……


公爵:“稀菜汤”差不多就是随便扔几个烂土豆烂甜菜放点盐煮一煮,监狱菜。至于做得好的甜菜汤和咸鲱鱼……我长久吃不到了还是会异常想念的。


月亮什卡:看过好多挑战鲱鱼罐头up主,对鲱鱼可能存在偏见……看到这俩字甚至想到up主干呕的脸,鲱鱼也是分好吃难吃的吗?


公爵:罐头确实挺难吃的,但如果是饭店水准的咸鲱鱼,配上小葱和生洋葱,再配一小杯伏特加,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雾野什卡:突然想起好多年前十一的时候我在莫斯科旅行,微信上跟朋友吐槽当地的实物就是脂肪脂肪脂肪蛋白蛋白蛋白糖糖糖糖糖糖糖糖糖……当时最想吃白灼菜心,结果听我抱怨的两个朋友正在印度素食地区……据说差点把我拉黑。


3.白桦熊本尊现身(yavlenie)!


10月10号,敏什卡贴在豆瓣上的日记突然冒出一条留言:

十分感谢🙏)太厉害了!想不到会有读者分析热议这本书)公爵先生的解析很有价值,收藏了)希望今后有机会再版时能派上用场)

经过公爵周密的分析,感觉这位网友应是白桦熊本人,其中一个原因是:"单用右括号也是一种很俄式的表达,等于:) "


豆邮后发现真的是白桦熊本人,而且他已经读了之前公号上发的文章:

“从未曾想到过,《大师与玛格丽特》会引起如此细致而又热烈的探讨。感动之余,向各位热心读者真诚致谢)公爵先生的敬业治学态度尤令人钦佩)……愿广纳金玉之言,以期重版时再飨读者)。”

谢谢白桦熊老师的鼓励!喜欢您认真的翻译!



Enjo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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