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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尔加科夫的文学魔幻宇宙
《魔障》(1923)
又一个俄国(苏联)小职员离奇死亡的故事,可看作果戈理、陀思妥耶夫斯基、契柯夫笔下小官吏主题的延续,对陀氏《双重人格》的借鉴尤其明显,但更为奇幻。怪诞、变形、魔法无处不在。
小说中小职员的死对头——火柴站站长卡利索涅尔登场时的外貌描写有一些与沃兰德出场时相似的地方:
“四四方方的身躯架在两条歪歪斜斜的腿上,况且那左腿还是瘸的……这陌生人那张小脸蛋儿直刮得发青,一双绿幽幽的、像大头针尖那么小的眼睛,坐落于两个深深地凹陷下去的眼窝中……”
在小职员科洛特科夫发现有两个卡利索涅尔之后,其中一个变身成了黑猫:
“往下退了几步,他一脚踩空,轰隆一声跌了个后脑勺着地。这一跤对他来说并非小可,跌得他顿时原形毕露:变成一只眼睛里闪射着磷光的黑公猫。它转身就跑,飞身穿过楼梯口,缩成一团,蹿上窗台,便消失在那打碎的窗玻璃与蛛网里了。”
最后的决战中卡利索涅尔又变成了一只从挂钟里跳出来的白公鸡,这个公鸡=魔鬼的形象与《大师》里赫拉出场那一幕以及撒旦舞会那一幕公鸡=魔力消散的象征似乎是相反的。
小说中的镜子是一个关键形象,揭露了小职员本人的双重性:
“带镜子的电梯舱开始下降了。两个柯罗特科夫一起坠落到下面。第一个也是主要的柯罗特科夫把电梯舱壁上镜子里的第二个柯罗特科夫给忘了,独自一人走出,来到凉爽的前厅。”
在《不祥的蛋》中,“生命之光”是从显微镜和分光箱的镜像中合成的。在《狗心》中,沙里克一直对着房间里巨大的镜子观察自己变人形的过程。《大师》里斯杰奥帕第一次看到沃兰德是在自己的镜像旁,剧院那一幕里舞台上也立起了许多大镜子。镜子的变形、验身等隐喻意义是贯穿在这些文本中的。
《狗心》(1925)
1924年莫斯科版弗兰肯斯坦+摩罗博士岛。
在布尔加科夫这里,人从被造物成为创造者可以是一个基督教意义上的篡位/越界问题:普列奥布拉任斯基这个姓来自“变形”这个词,在宗教语境中指的是主显圣容。普列奥布拉任斯基通过给狗(沙里克)移植人的脑垂体和睾丸把他变形成人(沙里科夫),最后又把要举报自己的流氓无产者沙里科夫变回了狗。但是在大师与沃兰德的对话中,强调的似乎是艺术家的创造力和想象力等正面意义。
布尔加科夫深受苏联20-30年代住房紧缩问题之苦,所以对于房管所主任的痛恨体现在很多作品中,《狗心》中的施翁德尔就是《大师》中博索伊的等价物,是普列奥布拉任斯基教授的死对头(教授:“我一个人用了七个房间,因为我要工作,我还希望有第八个房间,好给我做图书室”)。最后沙里科夫举报的内容之一就是教授扬言要枪毙施翁德尔。
从布的日记里面得知,布很讨厌经常打断他写作的电话铃声,所以在《大师》中,打电话一般是不祥的事件,经常作为报案/告密的代名词,电话也成为与高层联系的一种媒介。《狗心》里施翁德尔来查封教授房间的时候,教授给神秘的高层人物(彼得.亚历山德洛维奇)打了一通电话就解决了问题。《不祥的蛋》中,佩尔西科夫教授也很讨厌电话铃声,安全局的高层人物也给他打过电话,要给他安排保镖,保障他的工作不受“间谍”影响。
《不祥的蛋》(1924)
苏联集体农庄版侏罗纪公园。
“它通体发亮,海洋般的灯火在恣意舞动。一片熄灭了,另一片又燃亮。“剧院广场”上,好几辆公共汽车的白色灯光与好几辆有轨电车的绿色灯光缠绕在一起,交相辉映,旋转摇曳;在先前那个“缪尔一梅里利兹大厦”上面,在后来于这大厦上扩建成的第十层的楼顶上,一个由彩色电灯泡排列而成的女人在跳动着,她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撒出那五彩缤纷的标语牌:“工人信贷”。”
“阿利弗雷德·阿尔卡季耶维奇·布隆斯基:莫斯科的杂志——《红火星》、《红辣椒》、《红色杂志》、《红色探照灯》及报纸《红色晚报》的撰稿者。”
发现“生命之光”的佩尔西科夫教授历史原型主要有两位:时任莫斯科大学动物学、比较解剖与生理系的谢韦尔措夫(А. Н. Северцов)和莫斯科大学医学系的阿布里科索夫(А. И. Абрикосов)。佩尔西科夫可能是文字游戏:persik是桃子的意思,阿布里科索夫中的abrikos是杏子的意思。
佩尔西科夫的拜访者中有一位被教授认为有“美国做派”的记者布隆斯基,以下是布隆斯基的外貌描写:
“上面套着一件紧身的、瘦长而直及膝盖的上装,下面穿着一条极肥大的钟形喇叭裤,那活像是蹄子的脚上则蹬着一双宽得打破了自然感的漆皮鞋。这年轻人拄着文明棍,拿着尖顶帽和一个笔记本。”
似乎有一些阿扎泽勒的影子?
《不祥的蛋》中对国家政治保安部人员的描写,与《大师》中同类人物的特征有一些对应。礼貌的轻声询问在布尔加科夫的小说中经常是安全机关人员的特征。比如《不祥的蛋》中“非常彬彬有礼的样子”可以联想到《大师》中下面餐厅那段:“对不起,对不起,请说得准确些,"有个声音在伊万的耳边礼貌地轻声询问,“您说说,怎么会是谋杀?谁杀的?”
《不祥的蛋》中瓦先卡“那双烟蒙蒙的眼睛冲着这双套靴扫视了一遍,就在这一举动中佩尔西科夫感觉出,从那两片烟色玻璃片后面,在一刹那间,斜侧着而闪烁出亮光的,绝对不是那种惺忪的睡眼,而是正相反,乃是一双刺目惊人的眼睛。”这里可以联想到《大师》中对亚夫拉尼眼睛的描写,而亚夫拉尼(Sextus Afranius Burrus,罗马近卫军长官)本身可以看做耶路撒冷世界里秘密警察的对应者。
在《不祥的蛋》中,布尔加科夫还虚构了梅耶荷德(大师的原型之一)的死亡:
“以已故的符谢沃洛德·梅耶荷德——众所周知,此公于一九二七年,在排练普希金的《鲍里斯·戈都诺夫》之际,由于那清一色的大贵族所打的秋千径直砸到头顶上而亡故的——的名字命名的剧院”。
和《大师》中的“社文大师社”一样,《不祥的蛋》中也有布尔加科夫发明的机构——爱鸡协会(Доброкур)。在创意上,我们已经知道社文大师社可能来自共产主义戏剧大师协会(МАСТКОМДРАМ)这一现实中的机构;而爱鸡协会可能来自词形相似的化学国防和化学工业之友协会(Доброхим)。
《白卫军》(1923)
以1918-19年俄国内战时期基辅为背景的半自传体小说,后改编为戏剧《图尔宾一家》(1925)。
J.A.E. Curtis认为,《大师》中的撒旦舞会的现实灵感来源是布尔加科夫在1935年4月7号参加的一场莫斯科美国大使馆晚会。布尔加科夫的三部戏剧《图尔宾一家》、《佐娅的住宅》、《紫红岛》在1929年都遭到了禁演,其中《图尔宾一家》在30年代初恢复演出(据说斯大林很喜欢)。1933年时任美国驻苏联大使的布里特(William Bullitt)看了《图尔宾一家》后非常喜欢,邀请布尔加科夫参加了很多大使馆的活动。此后三年间布尔加科夫和妻子叶莲娜扮演了文化大使的角色,结识了许多外交圈的人物。Curtis认为在舞会那一幕中,沃兰德的形象可以对应布里特,而河马的形象对应了布里特的翻译官Charles Thayer。撒旦舞会的很多空间元素——巨大的舞厅、爵士乐、花卉和飞鸟都来自那场真实的舞会。
《伪君子的阴谋》莫里哀(19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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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历山大·普希金》(1935)
两部演绎作家与权力关系的戏剧,莫里哀和普希金可以看作布本人的困境在历史中的投影,也可看作艺术生命力高于世俗权力的历史证明,因而在主题和人物结构上也都与《大师》有很多重叠。
莫里哀一度还受到路易十四的庇护,他的主要敌人是宗教组织“圣体会”和他们属下的“信徒党”(Cabale des dévots)。而谋害普希金的是他身边的其他文人和秘密警察,亚历山大一世本人的责任为次。就像《大师》里“社文大师会”的伪君子们、戏剧演出委员会的审查官们以及秘密警察一样,《普希金》里的普希金身边围绕着秘密警察头子本肯多夫、密探比特科夫、宪兵队长杜贝尔特、高级侍从斯特罗干诺夫,二流戏剧家库科尔尼克(像柳欣一样嫉妒普希金)等等,这些人都参与推动或默许了普希金的决斗。大师死于庸俗与恶毒的群氓之手。
一个推荐:
《不祥的蛋 狗心》也有白桦熊译本,上海译文出版社,2020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