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班出租车司机
城市生活誌
城市秘密推出新栏目“城市生活誌”,通过个人记忆还原城市现场,体验城市立场,体现一座城在历史各阶段的风气和风度。除了邀约之外,也欢迎网友投稿,稿酬从优。稿件可发送至12758711@qq.com,主题请写上“城市生活誌”。
全文16226字,阅读约15分钟
插画:青征鱼 / 设计:徐世明 摄影:子夷 / 编辑:大倾城、尤可、一大碗感谢杭州市公交集团出租公司工会主席金凯先生提供咨询
改革开放后,出租车打表和私人餐馆的出现成为杭州市场经济的风向标。但是有好长一阵子,市民记得的出租车是三个轮子的“乌龟车”,“突突突”地穿插于杭州大街小巷,十分灵活。到八九十年代,杭州的出租车出多了起来,从尼桑、波罗乃兹到桑塔纳、帕萨特,一代代更新,甚至我杭还出现过大奔当出租车,黑色铮亮,十分阔气。
作为一个世界闻名的旅游城市,杭州出租车行业曾经炙手可热,出租车司机也被评为当时姑娘儿最想嫁的人之一。但是这个行业被投诉的也是最多,乱象丛生,有些电台节目专门为听众投诉出租车而生。
1995年7月4日,杭州开始进行客运出租车经营权证竞投,对于杭州出租车行业来说,是历史性的事件,目的是改变市场乱象。近年来随着网约车的风生水起,传统出租车行业受到了巨大的冲击,互联网在不断催生杭州出租车市场更好的运营方式。
出租车属于城市公交的一种,在滚滚车轮中它记录了时代的变化,浓缩了杭州的经济变革与人文调性。今天“城市秘密”旗下栏目“城市生活誌”请到了九十年代开过出租车的徐骏师傅,让他来给我们讲一讲当年的故事,对了,他还是个夜班师傅,真真看尽杭州的夜生活。他写的东西活色生香,让人嘴角疯狂上扬。现在,快上车,坐稳了,老司机要加油门了……
▲80年代城站门口的踏二哥
▲80年代浙一门口很多踏二哥在等生意
改革开放后,上世纪八十年代末,老百姓的钱包鼓起来了,嫌“踏二哥”档次太低,要坐“小包车”了,于是杭城出现了第一代个体经营的出租车。
杭州人第一次在马路上看到私家出租车,是两款来自东欧的奇怪车型,一款是波兰产的波罗乃兹,杭州人往往喜欢把后两字念得特别响。这是最早出现的两厢车,也是杭州人第一次在街头看到的,除吉普车外“没屁股的小包车”,从此家用轿车的概念便进入了脑海。
另一款是前苏联产的拉达,杭州人称之为“拉达儿”,这是一款方头方脑的小轿车,有点像伏尔加的简装缩小版。
为啥出租车要用进口车,而且是这么冷门的牌子?因为当时中国家用轿车还未量产,而市场需求已迫不及待,最关键是,这两款是最便宜的进口轿车。当时两三个万元户拼起来就能买一辆,就能成为中国私家轿车的先驱,还能当车老板运营赚钱。
我的一位朋友就是“吃头口水”的人之一,与人合伙买了辆波罗乃兹,当起了车老板兼的士司机。当时我驾照拿到没多久,手很痒,就央求那位朋友开过一回波罗乃兹。
“便宜没好货”这话一点不假,波罗乃兹的操控性极差,来自战斗民族的这款小车,开起来就像在开一辆没有大炮的坦克,什么都硬,方向、排挡、油门、离合器都重得要命。发动起来,好像进入了U型潜艇的轮机舱(编者:说得好像进过舱),汽油味、轰鸣声及车身的颤抖使人立即进入战斗状态。
转弯时,没有助力器的方向盘用吃奶的劲拉了半天,车头才稍稍偏转一点。档位无论是加档还是减档都很难一次挂进,每次听到挂挡时磨到齿轮的“咔咔”声,坐在一旁的朋友肉痛得直呲牙。
尤其是减档时居然还得轰一脚空油门才减得进档,离合器配合稍不到位,就直接熄火。所以最早的时候,杭州马路上经常会看到一耸一耸、走走停停的波罗乃兹,好在那时车还不多。
最可怕的是这款车什么都硬,偏偏刹车特别软,当刹车与离合器同时踩下去时,车会突然向前一窜,然后再慢慢停下来,因此要时刻与前车保持相当的距离。我就是没掌握这一点,与前面等红灯的一辆“拉达儿”追了尾,好在双方的车都皮糙肉厚,没有一丝伤痕。
我那位朋友也将“加特林”换成了“白朗宁”,开着正规装备的新夏利,踌躇满志,唯一烦恼的是找来找去找不好夜班司机。出租车最怕停,只要轮子转起来,就有钱赚。
他见我白天上班轻松,晚上闲得无聊,就让我临时做一下夜班师傅,没想到一开就开了近一年。在改革开放初期“暖风熏得游人醉”的那股“暖风”里,我开着小夏利,一头钻了进夜幕下的杭城。
当时的夜班出租车司机被称为“二八师傅”,什么意思?就是一晚上的收入与老板“二八”分成,老板拿八,你拿二。我因为白天要上班,所以和朋友讲好不开通宵,就开到凌晨1点左右,这样平均一晚的收入也有两三百,自己能拿到五六十元。当时一个普通工薪族的月工资一般为五六百元,所以收入还是不错的。
那时很多年轻人羡慕这个行当,觉得的士司机赚钱多,又自由自在到处跑,不用窝在单位看领导脸色,但其中的辛苦,他们是感受不到的。杭州人说:“一脚不去,一脚不来。”钱是一脚一脚油门给踩出来的。
因此,出租车驾驶员都要眼疾手快脑子灵,既要避让车辆、行人,又要锁定路旁招手的客人,同时防止同行的竞争,还要注意有没执勤的交警。
左右反光镜和车内后视镜,对有些驾驶员来说是个摆设,从来不看的,而一名好的的士司机的目光,是360度无死角的。哪怕你在车后招手,他照样可以看到。
朋友教过我一招,当马路对面有人招手,而你已经开过头,这时有一辆同行的空车从对面驶来,眼看就要接上这位客人时,你在保证安全和没有交警的前提下,一把方向横在同行前面,然后倒车掉头,但不能倒得太后,要始终保持半个车头挡住对方,几进几退掉过头来,客人就是你的了,这类似现在抢车位。当然,还有个前提是,那位同行不要太汪。
不过,真正要“抢生意”的时候是很少的。在钱包已经鼓起来,而私家车还未普及的那个时代,享乐主义开始盛行,“八十年代万元户,九十年代暴发户”,而且真假暴发户多如牛毛。出门打的仿佛是有钱的象征,就是普通工薪阶层,也偶尔叫个车奢侈一回,所以出租车不愁没生意。
在杭州这个旅游城市开出租车,那真是“阅人无数”。白天上车的多为来自各地的游客,晚上则基本上是杭州本地人的天下。我开夜班,领略了夜幕中那个时代形形色色的杭州人,真是一段“活色生香”的经历。
我一般是傍晚6点去接班,手上捧着一只大号的“雀巢咖啡”玻璃瓶,里面泡了满满一壶茶,要喝到冰冰凉为止;腰上系着一只“踏二哥”的腰包,里面放着三四十块零钱,是找钱和放钱用的。
接班时,车已洗过,排档旁放着一包“红塔山”,油也加满了。这是出租车司机交接班时的一个规矩,要为接班师傅准备“一包烟、一箱油、车子汏干净。”如果来不及准备,也会说一句:“今天生意忙,车子来不及汏了,油还有半箱。”出发时,朋友还会关照一声:“坦悠悠来!”
▲爆炸头+中山装+小脚裤+布鞋,还有许文强的围巾,这是我当年的造型,现在看起来有没有点像“都敏俊”?
晚上跑出租车,并不是一般人想象的瞎转悠,而是什么时间到什么地方去转,有套路的。6点多是人们纷纷向饭局奔去的时刻,这时要在公司、机关、店铺多的市区逛,会发现路边已候着三三两两急着打的的人。
他们急匆匆跳上车,赶往龙翔桥、延安路、吴山路、东坡路一带当时大小饭店云集的地方,什么红泥砂锅、杭州酒家等,还有最早在开元路上的开元饭店,都是热火朝天的饭局聚集地。
从车上的交谈看,他们赶去的目的不是吃饭,而是有各种各样的业务要谈,仿佛个个都是生意人,口里全是建材、服装、电器、摩托车等的买卖渠道,这一顿饭吃成了,起码得有好几十万可赚。
有意思的是,这些“老板”们有个共同特点,就是几乎人人都穿着一件同样品牌的T恤——梦特娇,俗称“梦里的小娇娇”。这是法国品牌的真丝T恤衫,高档货,当时正宗的要一千多块一件,标志是左胸口有一朵带叶子的小花。
为什么有了大哥大还要BB机呢?因为那时大哥大的象征性要大于实用性,而且接电话是要钱的,万一哪个“六儿”打错电话,也得付费,所以一般都关机的,只是回传呼时才用。
九十年代初,BB机早已普及,而大哥大较稀罕,是真正有钱人的象征,两三万一台的天价,加上昂贵的月租费、双向通话费,只有做“大生意”的人拥有得起。
▲当年的BB机
在“谈业务”时,裤袋里再揣上两包“长健”、“短万”,时不时打几圈,也是拉近关系的一种润滑剂,所谓“香烟一支,观点一致。”而且,就像《茶馆》里的唐铁嘴所说:“咱有两个帝国伺候着……”
其实这些外烟抽起来味道都差不多,凶得很,几个人在屋里抽,正如老舍描述的,在抗战时期抽自制卷烟那样:“抽第一根,只见蚊子纷纷往外飞,等第二根抽上,蟑螂也开始向外爬了。”
“到宝石会堂跳舞去。” “你还会跳舞?跳啥个舞?” “国标,瞎跳跳的,去寻寻开心。”
阿二下车时,两只脚分别勾到西裤的裤脚管后面,擦了擦他那双锃亮的“老人头”皮鞋,迈着“嘭嚓嚓”的步伐,走入了宝石会堂内五光十色的地下坑道。
▲80、90年代内的宝石会堂,乘凉、跳舞、打保龄球、K歌,甚至还有一个巨大的水世界,你去过吗?
每只“老人头”皮鞋的后跟内底有一个达芬奇的头像,这位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大师,就这样被阿二踩在脚底“嘭嚓嚓”去了。西裤加“老人头”或“3A”牌皮鞋,是“舞生”的标配,杭州人调侃成天泡舞厅的人为“舞生”。
那里的扬州炒饭、炸春卷、罗宋汤,和情侣间可以互喂的“香蕉船”,是必点的招牌美食。晚上餐厅还会点起小蜡烛,中间还有乐队演奏,是拉着大小提琴的真人演奏哦!这阵势和情调,杭州人以前哪见识过!所以约姑娘儿到“怡口乐”去吃“香蕉船”,一般都不会拒绝。
“食为天”离“怡口乐”不远,开业略迟,性质差不多,但环境和情调不如“怡口乐”,如“怡口乐”没位置了,就去“食为天”。
晚上七八点钟,一对对情侣喂完“香蕉船”,走出餐厅,如男生变“麻袋”(钱花光了)了,就会提议去逛西湖,如“牙壮”(有钱)的,就会打的去城里看电影。
要是在夏天的夜晚,去逛一逛柳浪闻莺的“夜花园”或镜湖厅的“露天歌厅”,也不错。《第一滴血》这本电影,我最早就是在“夜花园”的露天电影场看的,而且是反着看的,因为正面位置都被抢光了。记得电影里有位看上去很欠扁的警官,玩着兰博的刀,问:“这是干什么的?”兰博回答:“打猎用的。”警官调侃:“打大象?”后来,这位警官果然被兰博给揍扁了。
接上情侣,送到平海路的“西湖电影院”或解放路的“太平洋电影院”后,“老板们”的饭局也差不多结束了,叼着牙签在路旁纷纷招手,而且一定是用握着大哥大的那只手来招,准备与“生意搭子”赶往各大夜总会,继续“联络感情”。杭城的夜生活,此时正式拉开序幕。
当时杭城大大小小的迪斯科舞厅很多,一到晚上年轻人爆棚。人气最高的有体育场路的“迪迪”和浣纱路的“金碧辉煌”。
我一位朋友的妹妹是“迪迪”里的领舞小姐。她与其他几位领舞小姐每晚站在一个高台上,随着强烈的节奏不停扭动,每人手中还摇晃着两把扇子,称为“扇子舞”,底下一群帅哥靓妹跟着节奏,汗流浃背地颤动着。我在想,如今跳广场舞的,不知是不是同一批人。
突然,随着DJ的一声嚎叫:“Are you ready?!”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一下停住,灯光也暗了下来,不一会儿,《星球大战》中帝国母舰驶过苍穹时的主题曲响起,一只巨大的银球缓缓移至舞池上方,“啪”一声,银球打开,无数张赠券从中飘落,大家争先恐后地跳起来哄抢。这个创意,我至今难忘。
将近午夜时分,马路上再次热闹起来,因为夜宵时间到了。人们纷纷从夜总会、迪厅、酒吧等地方出来,赶往吃夜宵的地点。
▲凌晨,出租车司机们一起吃夜宵的场景。/ ©城市秘密 特邀知名插画师:郑凯军
到了凌晨两点,整个城市从喧闹中渐渐安静下来,马路上人也稀少了,路灯下,树枝上,风吹树叶的“沙沙声”也听得到了。
这时,杭城好多角落,会忽然出现一个个临时的洗车点,大多只有一个人、一根皮管、一只水桶和一块抹布,这是为出租车准备的,洗一辆五块钱,虽然装备简陋,但服务还算到位,有些被酒鬼们吐得一塌糊涂的车子,照样洗得干干净净,收入也不错,而且都在黎明前消失。
的士司机们洗好车、加满油,有些就收工了,有些做通宵的,就到各大宾馆或娱乐场所“蹲点”、“扫尾”去了。
当时杭州的出租车一般分为两种,一种是“扫马路”的,一种是“吃孵坊”的。“扫马路”就是整天在路上逛着接客的,而“吃孵坊”是在一个相对固定的地方“蹲点”,如机场、火车站、宾馆等。
有些人喜欢“游击战”,就去“扫马路”;有些人喜欢“持久战”,就去“吃孵坊”,只是喜好不同,并没有什么帮派之分和地盘的垄断,偶尔也可互换。出租车驾驶员有句话,叫做:“生意做不光的,钞票大家挣的。”
“吃孵坊”也有两种“吃法”,一种是专接长途的,因为长途生意爽快,跑一趟抵得上市区跑几十趟,而这种出租车一般车况较好。只有3缸,空调一开就 “上气不接下气”的小夏利,是不适合跑长途的。当时有款叫“神龙富康”的出租车,性能要略优于夏利,较适合接长途生意。
等到经典的“桑塔纳”横空出世,什么夏利、富康都弱爆了,它结实的外形,高起的底盘和强劲的动力,按老司机的说法,这才“看上去像部车子”。好多老驾驶员驾驶桑塔纳,在低速档加油超车时,才第一次体会到什么是“推背感”!
▲1997年,著名的桑塔纳2000也上市了。后来我大杭州还曾用奔驰做过出租车。
还有一种“吃孵坊”的方式,就是“做模子生意”,说白了就是拿回扣。他们开车是次要的,主要是介绍客人到挂钩的茶叶、丝绸店去购物,然后按人头或比例拿取回扣,其中不乏有敲竹杠的成分。或者就是为各个娱乐场所拉客,如夜总会、桑拿房、足浴店等,拉进一个客人,不管有没消费,先给十块钱一位人头费,消费的另有提成。
“做模子生意”的的士司机,来钱容易,三教九流关系广,但容易做“豁边”,有时为了多赚钱,坑蒙拐骗都来,连“西湖里的珍珠”、“宝石山上的宝石”都能忽悠,可能的话,“玉泉的玉石”和“虎跑的老虎”也推销了。
九十年代初期的杭城,远没有现在这么大。那时十块钱的打的费,几乎可以穿越整个杭州城。东起大寨新村,西至古荡新村,北起和睦新村,南至十亩田新村,一般在主城区打的,都超不出这几个点。
因为城小,所以单趟打的费都不高,而那时在杭州的台湾人和香港人,对付钱的态度却完全不同。总的来说,台湾人大方、随和,就是有点花;香港人精明、拘谨,做事讲规则。
台湾人打的从来不看计价器,付钱时都给整钞,从不用找。有一个晚上,我接了一位台湾人,他一上车就塞给我五十块钱,并提了个奇怪的要求:一定要找一家有杭州本地姑娘服务的足浴店。我陪他找了五六家大小足浴店,最终找到一家满意的(我估计是找到了一个会讲杭州话的外地妹子),下车时,这位“阿台兄”又给了五十块,这时表上数字是四十八元。
出租车在街上跑,有两样东西特别重要,就是运气和心情。虽然说什么时候到哪里转,是有套路的,但运气不好照样拉不到生意,而心情不好则做不好生意。
有时候兜了半天,烧了半箱油,却接不到一个客人,突然,下起了雷阵雨,立马涌出许多招手的人,然后一个接一个连轴转,雨越大生意越好,雨下下停停,生意就一直好。收工时一看,车上至少有两三把乘客拉下的雨伞。开一年出租车,家里的雨伞起码可以用十年。
▲大哥大和bb机 / ©城市秘密 插画:青征鱼
遇到麻烦的乘客就会影响心情,心情不好就会影响车技。出租车驾驶员的车技一般都是久经考验的,他们平时慢悠悠地像“雷达”一样“扫”着马路,一接上客人就左冲右突迅速送向目的地,所谓“人车一体,收放自如”。心情不好就达不到这种境界,自然也会影响生意。
一个驾驶员的车技好不好,就像看一辆车高不高档,很简单,只要看车的轮胎,轮胎越宽,车越高档(压路机除外),驾驶员的车技,只要看他(她)的跟车距离,跟车距离越近,并与前车始终保持同步,快慢一致的,必定是好手。
反之,跟车距离越远,且阴阳怪气地管自己“爬行”,前面老早加速了,他(她)还慢吞吞的,前面停下了,他(她)要顶牢人家屁股才猛地停住,这种人不是新手就是“杀手”,最好避开。
“阿台兄”睁眼看了看说:“不、不系这里啦!”
“这就是华侨饭店,没错的!”
“阿你又骗偶,哪、哪有辣莫近的!”
“这真的是华侨饭店!不信你问门卫!”
“偶不管!阿别、别以为偶不造,送偶气、气华、侨、坏、店!就酱啦!”
我想,台胞我们还是要尊重的,于是又拉着他,“狠狠地”去兜了一大圈,再回到华侨饭店,把呼呼大睡的“阿台兄”摇醒,说:“大哥,到了!”
他朝窗外看了会儿,说:“对!这、这才系阿华侨坏店!谢、谢谢啦!多少钱?”
我一看表:“十九块。”
“阿台兄”摸出一张五十块,说:“不、不用找了!”
到了莫衙堂一个路口,女孩说:“就这里”,拉开车门就要下车,我连忙说:“哎!小姐妹,钞票还没付!”女孩回头,一脸哭相,说了句与她漂亮的脸蛋反差特别大的话:“阿哥,老子今天够倒霉的!碰到几个赤膊党!一分钞票都没挣到!打的费真当付不出,就当帮帮忙么好的,好不好?阿哥!”
我一看计价器,说:“小姐妹,就十五块还付不出啊!我也是给老板打工的,这个钞票你不付的话,要我贴出的!要不这样,你把打火机押在这里,你回去拿钱,我等你,你可以记牢我的车牌号码,我逃不了的。”
女孩一听,马上将深V的胸脯靠过来,媚眼如春,软绵绵地说:“窝里也没钞票,阿哥!要么给你摸两把,好不好?”
这……明晃晃的大路灯下,我愣了一会儿,说:“小姐妹,你厉害的!算我晦气,这趟生意白做,你好走了!”
“谢谢阿哥!”女孩回头就走。我哭笑不得地开车返回,没想到在回去路上,又遇到了一件更搞笑的事。
那男的看上去有些猥琐,头发微秃,身上套了件皱巴巴的西装。女的油墩儿身材,穿了件大红的蝙蝠衫,头发盘起,一张圆脸涂得五彩斑斓,像加强版的何仙姑,下面一条紧身的黑色踏脚健美裤,形状似杨柳青年画中福娃的手臂。
两人一上车就黏在一起打情骂俏,饿鬼投胎似的“猥琐男”,还不停地对“何仙姑”上下其手,“何仙姑”不住地扭捏娇嗔,把我恶心得恨不得拗掉后视镜。
突然,“猥琐男”高声地说了句:“我才不像你老公那么花呢!”这句内涵丰富的话,害得我排档都差点挂错!
后来,“何仙姑”在董家新村下了车,而“猥琐男”是塘河新村下的车,果然不是“一个单位”的!
“到九堡。”后排有一年龄稍大的,手里拿着报纸的人回答。
我又问:“九堡哪里?”
“你先开,到那里再跟你讲。”
这人的杭州话不是很正宗,有点三墩一带的口音。一路上四人全都沉默不语,眼睛都盯着窗外,当时我就觉得有点不对劲。
快到九堡时,杭海路两边已一片漆黑,路上没有一个行人,过往车辆也很少。这时,后排那人说:“从前面那条路拐进去。”
我一看,前面有条小岔路,是条没有路灯的机耕路,黑乎乎的,两边都是田畈。我说:“朋友,要不就到这里吧,我怕小路上调不来头。”
那人说:“开进去,里面好调头的。”我只好硬着头皮往里开,没开多少路,忽然后面有人拍我肩膀,说:“好了,到了。”接着脖子上凉凉的,我用余光一瞥,是把西瓜刀,刀刃朝上,紧贴在我脖子右侧。
我身子一缩,说:“朋友,没问题,好说的,你要多少?”
“你有多少?”
“我只有晚上到现在的这点营业款,要不你都拿去?”
“拿出来看看。”
后来我们分析,抢出租车司机其实是很傻的行为,因为他们身上没多少钱,顶多只有当天几百块钱的营业款,而车子更不怕抢,因为有保险,抢去也是个烫手山芋。
那为什么当时这种事情还时有发生呢?主要还是有些的士司机太爱炫耀,赚了点钱,就大金链子、名牌服饰、大哥大都披挂起来,叫人眼红了。幸亏我没大金链子和大金戒子,否则弄不好手都被人剁了。
此后我开车,感到乘客有神情不对的,就先和他聊天,如果越聊越不对头,就随便找个人多的地方,停下来说车坏了,请他走人。朋友还给了我一根四十公分长的铁棍,放在驾驶座底下,防身用,幸好后来一直都没用上。
杭州运管部门后来为出租车统一安装了驾驶员防护栏,并在各个出城点,设置了出租车出城登记站,凡是要出城的出租车司机及乘客,都要登记身份信息,这也是对司机与乘客安全的一种保障。
说到安全,一座城市,哪个晚上是最安全的?应该是大年三十晚上吧,因为坏人们也回家过年了。那年在大年三十晚上开出租车,也是我一次难忘的经历。
1993年的除夕,朋友说晚上要去搓通宵麻将,问我有没节目,没节目的话,就车子开出去随便兜两圈,有生意就做,没生意就去兜兜风。我不会打麻将,看电视又无聊,又不想待在家里“燥搁”,就说好的。
晚上八点多,在金衙庄路口,一个中年妇女陪着一位老奶奶在打的,我靠过去,那个中年妇女打开后车门,旁边的老奶奶忙说:“我喜欢坐前面。”于是就扶老奶奶坐上前座,说:“妈,我送你回去。”老奶奶说:“不要,不要,你赶紧回去,我没问题的,打的钞票我也有的。”中年妇女叮嘱了几句就走了。
老奶奶的回答出乎意料:“小伙子,我不急着回去,今天年三十,我跟着你一道逛逛,看看杭州的夜景,好不好?”
“奶奶,你不回去,家里人不会急的啊?”
“我老头儿两年前就没了,女儿孝顺,要我搬过去住,我不愿意去,还是一个人自由自在。今天女儿叫我来吃年夜饭,吃好饭回去也没啥事体,想外头荡一圈,看看杭州的新面貌。”
“可是奶奶,我是出租车,要做生意的,我也不晓得会到哪里去啊。”
“不要紧的,小伙子,你管你做生意、接客人,我就坐在旁边,随便到哪里都没关系的,车费我会照付的。”
我想,还有这种事情,这位老奶奶倒是蛮可爱的,大年三十晚上有人在车上陪着聊聊天也不错哦,况且还有钱赚。就说:“好吧,奶奶,那我就带你逛逛。”老奶奶很开心,连说:“谢谢你!谢谢你!”
老奶奶满头白发,脸圆圆的,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看上去很和善,也很健朗,她说:“我今天74岁,明天就75岁的,时光过过真当快,要开开心心做人。”
▲除夕夜与老奶奶的“奇遇”场景。/ ©城市秘密 特邀知名插画师:郑凯军
“武林广场啊!不认识的!不认识的!噶许多高房子啊!”
“这里是望湖宾馆。”
“哦,高级的!高级的!住一夜不晓得要多少钞票?”
“这里是六公园。”
“这里我熟悉的,从前我跟老头儿经常来逛的。”
逛了近两个小时后,我送老奶奶回家,她家在麒麟街,其实离女儿家并不远。我把她扶下车,老奶奶说:
“辛苦你了,小伙子,陪我这个老太婆逛了这么长时间,车费多少?我付给你。”
我说:“奶奶,车费不用了,我也没打表,我也不晓得多少钱。”
“好,好,奶奶,那么就付个起步价,八块四角。”
老奶奶掏出了十块钱塞给我,说:“谢谢你!小伙子,你是个好人,开车子要注意安全,菩萨保佑你!”
午夜时分,我一个人开车行驶在白堤上(那时白堤上还可以开车),这时收音机里传来新年零点的倒计时“3、2、1”,当新年钟声敲响之时,我正好开到断桥的最高处,此刻,周边空空荡荡,月光下,整个西湖静悄悄的,仿佛全都属于我一人。
▲每个春风沉醉的晚上都是故乡。除夕夜行至断桥上时场景。/ ©城市秘密 特邀知名插画师:李广宇
新年第一个生意,是保俶路上接到的一对小情侣,两人兴高采烈地一上车,就说了声:
“新年好!”
我马上回应:“新年好!你们去哪里?”
“到灵隐去烧头香!”
“好的,你们是我新年里第一脚生意,我要送你们一个新年礼物,免费送!”
“哇!真的啊!太好了!谢谢师傅、谢谢师傅!”
“不客气,菩萨保佑你们!”
挂档、加油,一路向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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