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期特辑 02 | 在山水田野放怀,以自然为镜找自己
在“风景与书:明珠美术馆两周年庆典展”的展厅内,有一幅洁净雅致的长卷书画作品《勘书图》:三位当代画家拟不同古人风格,分别描绘了季节更替始终端坐室内、垂首观书的勘书者形象。在这个春夏之交难得的假期里,我们邀请到《勘书图》作者之一艺术家蒙中先生,与我们线上分享他有关“风景与书”的别致生活点滴。五日假期,我们一期一会,欢迎大家与我们分享阅后所思所感。
>蒙中山水画作品,如无特别说明,下图皆同
早年读《陆俨少自叙》,有次他在重庆郊外一场秋雨后,见到如黄公望笔下的画面,使他毕生难忘,因此感叹在自然里看山水也要靠缘分。这样的缘我也有过体验。记得有年夏季雨过,正好路过洱海边,海东山上迅速腾起一带白色的云气,弥漫山顶。山色青黛,背衬着瓦灰色的天空,一带白云如仙如幻,真是前人笔下从未见过的画境。这都是在这因缘具足的条件下,对画家深深的触动吧。
我读石涛画论有段笔记:
平时阅读与思考,对自我的审视,在山水田野间放怀散步中,日渐清晰起来。
这几年,画画的状态,渐渐找回少年时的感觉。在书本之外,慢慢打开的心、眼,渐渐感受到不少古人画笔下没有的东西。除去对景写生,我用心观察捕捉自然间流动变幻的气韵。在自然里,经常被一些小景触动,湖畔的村落,几棵春柳,屋前屋后的杏花,近处的竹林瓦舍,远山的云影夕照,于是尝试将笔墨从传统的程式里抽取出来,在心境的指引下,用含蓄内敛的笔调,再结合淡雅明艳的色彩,来表达我的这些观察与感受。
我笔记还记录了一段关于绘画留白的思考:
这样厘清自己的过程中,更加明白,相对传统中国画壮阔宏大,繁复细谨的刻画叙事,晦暗、阴冷、凄苦、萧瑟的调性,我心性更偏爱简洁、淡远、空灵、宁静、充满禅意与生机的东西。而大理通透的空气和明媚的阳光,恰恰将我画笔下这一潜质慢慢释放、激活。
古人的文学作品也偶尔会触动我。有次从城北往深江村散步,路上想起杜甫的诗,随手也记下了这样一段:
长日容杯酒,深江净绮罗。
乱离还奏乐,飘泊且听歌。
故国流清渭,如今花正多。
我猜测深江村名字典故,是出自杜甫这首诗。再远几公里的仁里邑,名字很显然,出于《论语》。仲秋时节,路边铁线莲开花了,芳香一路。乘兴采些回来插在土陶罐里。不知一千多年前,杜子美爱不爱干这样的事。浣花溪畔,黄四娘家满迳花草,配上邻近邛窑陶罐,亦足慰客子的情思呢!
自然像一面镜子,这些点点滴滴,在其中获得启发,借此反观传统,找到自己。
我曾在《画竹记》一文里有过这样的思考与体会:
世界上怕是没有哪个民族,有汉民族这样喜爱竹子。文学史、绘画史有关竹子主题的作品数不胜数。以中国的花鸟画为例,缺少了竹这种题材,仿佛一支球队失去了灵魂人物。历代画竹的作品里,更偏爱宋元人的,如文同、李衎、赵孟頫、吴镇、倪瓒这些人笔下的竹,既有细致入微的观察,又有笔墨表现的精到提炼。
石如飞白木如籀,写竹还应八法通。若也有人能会此,须知书画本来同。 后来者画竹,更加注意将书法的笔意运用在画竹上。赵孟頫是位能工能写的全能型艺术家。他笔下的竹子,即便是用刻意的书法笔意‘写’出墨竹,也不失精微观察中体会到的,诸多细节变化和物理物态。明清文人画竹越发强调逸笔草草,不求形似的抒情性,语言渐渐落进了程式化、符号化的窠臼里。即便有金冬心那样,以金石气入画的个别特例,诸如郑板桥那样程式画法,笔墨游戏,已然失去了宋元人笔下的源头活水与勃勃生机。大部分作品,盖住落款,难以辨认出是谁的作品。到近现代,又有徐悲鸿那样用西方素描光影,表现竹竿立体感的画法,虽跳出了明清人的套路,却太过拘于物形,少了些画外的韵致。
>竹,蒙中摄
由此契机的触发,经过不断推敲和琢磨,反复锤炼,渐渐出来一些自己的笔墨语言。虽尚未臻于成熟,但开心的是,这源自内心,对造化真实的感受,经过大胆的尝试,让我愈发知道,真诚二字在艺术创作中的份量。
>植物,蒙中摄
同样的感悟和启发,我在对花草植物的观察中,也尝试着这样的自我表达。春天的桃花,棣棠、牡丹,夏日的蛇莓,秋天的枯藤野草,冬天的梅花……这些题材慢慢被我笔下捕捉,也慢慢和之前传统的意象有了变化。
>竹庵一隅
写字每个阶段都定有日课,偶尔有断续,但基本贯穿了学书以来这二三十年的时间。取法更多偏重帖学一路。《集字圣教序》《十七帖》以及赵、董一路是家底儿。后来也加入了不少汉碑唐楷与摩崖石刻,想要加强用笔力度与质地。
>蒙中书法作品
>蒙中书法作品
今春避疫其间,网购了中华书局精印黄裳旧藏的清刻本《印存玄览》,夜灯下趁着兴趣题了签,还在书后写了段题跋:
>跋来燕榭本《印存玄览》
是册旧为容氏来燕榭中物,今人择残本影印,分享同好。庚子春,村居避疫,心事忧闷,网购一册,聊遣悒结。时读明人居节暮春闲居》诗“阴阴垂柳午风微,门巷新晴燕子飞。别院茶香将谷雨,小窗人病未春衣。闲题矮纸轻磨墨,卧读残书静掩扉。大似深山最深处,苍苔白石客来稀。”心有戚戚焉。田间此际菜花已谢,檐下新燕颉颃,陌上行人寥寥,苍山残雪于夕照中尤为可怜。 平日作画,爱题点有关记游和绘论之类短文。去年得到一张清代文人画家方薰的山水小品,为此专门写了段题跋。方兰士论画以“初视平淡久视神明者为上乘”。又谓“萧条淡泊,此难画之意,画者得之,览者未必识也。故飞走迟速,意浅之物易见,而闲和严静,简远之心难形。”盖取文人审美为归也。观其笔墨,虽未至华滋之境,却颇饶淡泊简远之意。此帧虽小,然清劲出尘,为经意妙笔。去岁偶得,以为习画之参考。且步韵于后:
羡君笔底每多情,
丘壑流云自在生。
山外平添人间路,
我今展卷听泉声。
朵云轩的白完兄雅好刻竹,我写过两个小字臂搁,寄去沪上请他刻字,其中有我写的唐子西的一首诗,刻好后我在拓本上也写了个跋:郭河阳《林泉高致》云:人须养得胸中宽快,意思悦适,如所谓易直子谅,油然之心生。则人之笑啼情状,物之尖斜偃侧,自然布列于心中,不觉见之于笔下。此理虽言丹青,亦通书法。余自甲午卜居万花溪上,日耽翰墨,置晋唐及明清诸家法帖于案头,临习把玩。涵泳其间,用志于斯,如承蜩解牛者,下笔结字,觉全牛之骨隙日宽。间得闲暇,辄于山海田陌间,观草木四时,云山变幻。身亲自然,袖罗烟霞,胸怀为之宽快。久之笔下,使转变化,尖斜偃侧,始趋舒展。唐子西此诗,余颇爱其意,乃书于竹秘阁上,点画略显拘掣。蒙白完兄之不弃,悉心镌刻,如此技艺,使人感佩。岁己亥寒露,苇草絮白之际。竹庵识。
十几年前,肇庆的朋友送我巴掌大一枚水岩砚石。其状若古松皮,便用制印的小刀自己加工,制成松鳞砚。拓本上自己也题跋:>松鳞砚实物照片和拓片题跋
清人高固斋论端溪水岩石云 “以有青花微细如尘,隐隐浮出,或如虮虱脚者为上,麄点成片者次之。石极细乃有青花。青花,石之精华也。纯深秀嫩,一片真气如新泉欲流,又如云霞氤氲,温柔长煖,斯为石之髓。” 余所蓄端砚,有类如此者。而此石大小玫瑰紫青花散布,若夜空之浮云,如寒潭之秋水,似更难得。盖十余年前端溪老友所赠片石。取治印之小刀,依形琢之,取意而成,状若千岁古松之鳞,配以木匣,置之案头,名之曰松鳞砚。
另有一个旧砚板,虽有残但我觉得气质不俗,以不贵的价格从地摊上买到。便请徽州子安兄设计改制,制成一枚如意池砚。又请湘乡谁堂兄书刻铭文,再请白完兄将弘一法师所书“知一切法如空中鸟迹”九个字摹刻于砚匣。一物之微,通过这样用心,使之成为案头颇可把玩的文房。后来在谁堂兄拓存的拓本上,我写了一段文字:余旧藏古端砚板,上有高眼一。色微黄如秋月,瞳子圆活,质朴无华。惜底部遭妄人开一指池,工半而废之,遂寄子安兄改为如意池。妙手良工,伴余行箧数载,助余笔墨清兴。近倩谁堂兄操刀作铭,更增雅意。因素爱晚晴老人“知一切法如空中鸟迹”墨迹,又倩白完兄镌于匣。盖一物之微,爱之惜之,非为物者,乃护心也。谁堂兄当不以鄙陋笑我也!
踏老爷是我养了八年的一只加菲猫,常常将他作为模特,在案头废纸上描画涂鸦。琉璃厂清秘阁在清代民国年间就以刻印花笺闻名于世。他们觉得这些涂鸦会受猫奴们的喜爱,且不同于传统花笺图样,更富有时代气息,选出一组做成了一组木板套色的水印花笺。>清秘阁制踏老爷花笺
蒙中 (笔名竹庵)
重庆人,七零后。毕业于四川美术学院。曾做过出版社编辑,编著出版有《西域绘画——敦煌藏经洞流失海外的绘画精品》等数种。出版有个人书画作品集《笔墨旧约——竹庵蒙中的书画艺术》、《归园集》、《尘外集》、《停云》、《淇澳》《竹庵里——诗词、花笺、小楷》。散文随笔集《银锭桥西的月色》、《见南山》、《竹庵读画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