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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本文发表于《儒家典籍与思想研究》第十四辑(北京大学出版社2022年8月),此为作者Word版,引用请以该刊为准。感谢陆骏元老师授权发布!全文目次上一、問題之提出:《漢書》文本的傳衍脈絡二、《漢書》之師法、傳習與授讀三、六朝《漢書》異文傳衍的歷史層次(一)韋昭本之性格與特色(二)晉灼、臣瓚本之授讀與傳承(三)蕭該本之取捨與面貌下(預告)四、顏《注》對南北文本之取捨與釐定(一)回歸河北本:別本保存內證(二)顏師古據特定底本作《注》(三)顏《注》所謂“流俗書本”五、多本分立的流傳樣態與眾本合一的文本歸趣結語“《漢書》學者”與其授讀——六朝《漢書》異文與歷史文本研探(上)陸駿元[提要]根據南宋蔡琪家塾本一系刊本所附蕭該《漢書音義》提供的六朝《漢書》異文,結合群書中之文獻記載,可初步明確六朝《漢書》文本流傳、衍生與統合之歷史脈絡。《漢書》多古字古言,《隋書·經籍志》稱其“師法相傳,並有解釋”,乃謂其傳授研習須由“《漢書》學者/宗匠”將所持文本與注釋一併教授於生徒之師授模式。由學者訓讀之異與解説之别而産生的異文,得以進入爰洎漢魏以訖隋唐的文本之中而不斷形成異本。六朝《漢書》注本以韋昭本,晉灼、臣瓚本,蕭該本作爲三個歷史坐標文本,分别代表了前期、中期、晚期的文本面貌。韋昭本作爲前期相對獨立的注本,文字與今本皆有一定的差異,以其爲江南學者廣泛研習,且反映古本面貌而流傳至初唐;灼、瓚本作爲六朝南北學者通行文本之最大範圍,包含大量受時空因素影響而産生之異文,成爲隋唐學者校讎、釐正之對象;蕭該本作爲六朝末文本,已具有參酌、整合衆本之特質,成爲連接古今文本之中間點。以地域觀之,韋昭本屬江南本,晉灼本爲河北本,臣瓚本兼存南北,而蕭該本斟酌南北,折射出六朝《漢書》文本多本分立之格局,與顔師古《敘例》所構建的文本圖景不同。迨及顔師古考校班史、定奪文字,表現出立足家藏本而重視河北本的傾向,在釐正六朝文本正俗無判、南北相亂局面的同時,定《漢書》文本於一元。而江南本之異文亦隨顔本文字的確定而逐漸消失與淘汰,今諸宋刊文本源頭已全然爲顔本面貌。吾人對六朝《漢書》異文産生途徑與其文本脈絡之梳理與廓清,是探繹六朝《漢書》注釋分合、演變之前提與基礎。[關鍵詞]《漢書》學者;蕭該《音義》;師傳授受;六朝異文;歷史文本一、問題之提出:《漢書》文本的傳衍脈絡《漢書》文辭古奧淵雅,向號難讀,漢魏六朝以訖初唐,注釋者層出不窮。根據張儐生(1894—1985)《漢書著述目錄攷》所列,東漢至隋可考之班書注釋即有五十六種,多為音義、詁訓之作。[1]然因唐宋以後,悉用顏師古(581—645)《注》,諸舊注在《漢書》版刻、校勘的過程中盡數消亡,後人僅憑群書中所遺存的零星異文,固無由窺得顏氏以前舊本全豹,更無法憑藉切實的文獻證據,建立六朝《漢書》的流傳譜系。今人對此之認識,尚籠罩在顏師古《漢書敘例》所構建的框架與範圍之下——以王鳴盛(1722—1798)《十七史商榷》卷七“漢書敘例”條之梳理作為代表,其曰:據《敘例》,注《漢書》者,師古以前凡五種:一服虔、二應劭、三晉灼、四臣瓚、五蔡謨。師古據此五種,折衷而潤色之。又《敘例》臚列諸家姓名爵里出處凡二十三人,大約晉灼于服、應外添入伏儼、劉德、鄭氏、李斐、李奇、鄧展、文穎、張揖、蘇林、張晏、如淳、孟康、項昭、韋昭十四家;臣瓚于晉所釆外,添入劉寶一家;師古則于五種外,又添荀悅《漢紀》,幷崔浩《漢紀音義》及郭璞《司馬相如傳》三家。[2]顏氏《敘例》提到的五種主要注本,以《隋書·經籍志》所載,後三種《漢書集注》十三卷(晉灼本)、《漢書集解音義》二十四卷(臣瓚本)、《漢書》一百十五卷(蔡謨本)俱為集注集解本。依王鳴盛所敘之模型,晉灼、臣瓚、蔡謨諸集解本相累承續,每一注本都是在前一注本的基礎上增補、修正而成。據此,顔監臚列之二十三家注釋,亦在晉灼、臣瓚作注時依次層累地加入到“集解本”的序列中,以形成“晉灼——臣瓚——蔡謨”一貫的脈絡,最後由顔《注》總其成。乾嘉以降,學者對此皆持相同或相近的看法。然而,對照張儐生所爬梳之舊注詳目,至少尚有十餘種當時習用的注釋/注説未列入《敘例》之中。然則,首先,在文本層面,諸未列之舊注本,其文本與解説由於何種原因導致其亡佚與湮滅?其異文是否能被勾稽?復次,在傳授層面,六朝《漢書》的傳授方式與具體過程爲何?而“晉灼——臣瓚——蔡謨”前後相承的流傳譜系,是否能如實而全面地反映六朝《漢書》文本傳衍之真實圖景?時值初唐而面對六朝衆本的顔師古,其校勘旨趣與價值判斷又遵循怎樣的整理原則?若欲探究顏《注》以前六朝《漢書》各歷史層次文本傳衍之整體圖景,則必先回應以上由文獻而至學術史的兩方面問題。清儒對此之認識,經歷了由注釋上升至文本的過程,而其研究之推進仰賴六朝異文之漸次發現。自惠棟(1697—1758)首倡“《漢書》用古注”的詮釋徑路,並極詆顏師古之疏於小學,乾嘉學者相繼依循舊注以考訂班書,並於群書中輯存六朝遺文作為疏證基礎,研究大致分為三路:第一,補注《漢書》者,如錢大昭(1744—1813)《漢書辨疑》、沈欽韓(1775—1831)《漢書疏證》、周壽昌(1814—1884)《漢書注校補》,從字詞訓釋、版本校勘、史事考訂、典制疏釋等各角度,對班書全帙進行注釋,匡顏監之所誤,補師古之不逮。其所據舊注多依顏氏注本已集,兼及司馬貞《史記索隱》;第二,考訂《漢書》者,如錢大昕(1728—1804)《廿二史劄記》措意於史事釐訂、史文訂正,王念孫(1744—1832)《讀書雜志》則注目於因聲求義之字詞、文本校訂,又有洪亮吉(1746—1809)《四史發伏》、洪頤煊(1765—1837)《讀書叢錄》等承嗣其後,以為專書研究之補苴與擴展;[3]第三,專事輯佚者,如臧庸(1767—1811)輯蕭該(?535—?610)之《漢書音義》,清末民初王仁俊(1866—1913)《漢書許注義》、楊守敬(1839—1915)《漢書古注輯存》等,希冀通過蒐集六朝舊注遺文,彙輯舊義而疏通古學。三者相輔相成,最後促成王先謙(1842—1917)《漢書補注》,作為宋以後至清對班書的再次整理。清儒對舊注之探索,從《史記索隱》中提取舊注而外,更將輯佚範圍擴大至唐宋類書如《太平御覽》、《冊府元龜》等,並意識到顏本相較六朝舊本,不僅注解略遜一籌,各自所據文本復有本質的不同。然而,受限於輯存之舊注在體式與數量上的限制,清代學者仍缺乏對六朝《漢書》文本傳衍的複雜情況之細緻思索。綜觀其論,殆有三端:第一,通過考辨舊本異文之音、形、義,徑直據以校勘顏本,而不注重釐清/分辨六朝各本間的文本差異;第二,二元對立顏《注》與舊注之別,斤斤於孰優孰劣,而鮮注意追蹤自服虔至蕭該,各舊本之間傳承、衍變的軌跡;第三,追求蒐討零散舊注之數量,並未從整體角度思考注家在注釋班書時,所面對的文本擇取以及採用何種解說形態等問題。此皆緣於未能釐清東漢末至隋唐數百年間異文產生、文本傳承之發展脈絡,無法根據有限的異文樣本對文本流傳作年代定位。由於日藏唐鈔本(以下稱天曆本)《漢書·楊雄傳上》殘卷已然證明了蔡琪本《漢書》所載“蕭該音義”之文獻真實性[4],且蕭該《音義》又多臚列舊本文字異同。職是之故,使得吾人離析、辨明各本異文之生成年代與產生途徑,並據此釐清六朝舊本的傳授脈絡成為可能。要之,能夠真正跳脫顏師古《敘例》的敘述框架以及清儒的思維窠臼,揭示六朝《漢書》文本不斷衍生、流傳,最終統合於顏《注》的歷史過程。本文所認定的《漢書》異文,是指歷代鈔本、刻本中文字,以及在其他典籍中明確標明為《漢書》文本的文字,抑或典籍(如《史記》)明確所載《漢書》注家在注說中所出異文。而本文所爰據之六朝《漢書》異文材料,以①裴駰《史記集解》所引《漢書音義》、徐廣《史記音義》等,②顏師古《漢書注》存舊注,以及《注》中提及的所見別本、或本、“流俗書本”(或俗本),③司馬貞《史記索隱》,④蔡琪本、慶元本、白鷺洲書院本一系宋刊《漢書》中所附宋祁校語與蕭該《音義》之異文、異訓爲中心,並參以唐宋類書如《太平廣記》《初學記》《册府元龜》,以及李善《文選注》等相關著作,結合清人已有的考證,試圖進行異文疏證與歷史年代定位。疏證順序以《漢書》舊注家之年代先後爲順序,最後以顔氏注本作結。筆者認爲,欲探究六朝《漢書》注本分合的歷史脈絡,必先確定六朝《漢書》文本的歷史層次,相關異文研究是文獻與學術史研究的前提與基礎。本文第二節先論述《漢書》的傳授與“習讀”傳統;第三節對蒐集之六朝《漢書》異文進行疏證,明確各本的特點,以及諸本之間的傳衍關係;第四節以顔師古所見文本、所據底本爲論述中心,揭示其對六朝舊本文字的取捨、整合與處理。第五節則立足於學術史視野,在前文對諸本文字的疏證、論述之基礎上,對六朝《漢書》文本分立、發展進行條貫與概括。二、《漢書》之師法、傳習與授讀《漢書》多古字古言,非通小學者不能讀。論者言其研習傳授,多謂學貴專門,受業與五經相亞,有“師法”延續。[5]《隋書·經籍志》史部小序云:自是世有著述,皆擬班、馬,以為正史,作者尤廣。一代之史,至數十家。唯《史記》、《漢書》,師法相傳,並有解釋。《三國志》及范曄《後漢》,雖有音注,既近世之作,並讀之可知。梁時,明《漢書》有劉顯、韋稜;陳時有姚察;隋代有包愷、蕭該,並為名家。《史記》傳者甚微。[6]《隋志》明云數十家史書,唯司馬遷《史記》、班固《漢書》“師法相傳,並有解釋”,其以班、馬為史部之正,大為推崇二書之義蘊宏深,競為後世史家仿效。然文中“師法”二字所指意涵為何,學者各抒己見,多自打通經史角度而發,謂通貫《史》《漢》匪易,受經學研究影響,必待師傳而後始明。[7]然而,相關論述均駐足於觀念層面,未更進一步落實到文本。今細繹《小序》前後文字,“師法”作為概念實有明確的具體指向:《隋志》以為漢魏以來史書“唯”《史》《漢》傳“師法”,他史如陳壽(233—297)《三國志》、范曄(398—445)《後漢書》,因其皆為“近世之作”,字詞、文句並非艱澀難讀,故研習者讀之即已理解,無須多加訓詁、音注解釋。此處所謂“雖有音注”者,廼言范、陳二書雖然備有音訓注釋以解釋文字,蓋因二書文辭相較馬、班遠為淺近,即使略去音注,並不妨礙讀者理解文義。此即從反面強調音義、訓詁對解釋《史》、《漢》之重要性,是以其後隨即列舉梁、陳、隋三代《漢書》音訓之作加以補充,言《史》、《漢》所以“師法相傳”者,因有劉、韋、姚、包、蕭諸儒之訓釋也。[8]是故,《隋志》所揭櫫“師法相傳”的本質意涵,不僅指其傳授方式與兩漢經學相若,亦實指《史記》《漢書》學者傳授“書本”(正文)與注釋(釋文本)予生徒,[9]以訓解古字古音、考辨名物典制的具體過程。《史記》《漢書》多古字古言,與先秦五經諸子之學關係密切。司馬遷以漢代經師“漢讀”、訓詁之字改易《尚書》、《左傳》古字而入《史記》之事早為學者所察[10],如《尚書·堯典》“乃命羲和,欽若昊天”,鄭《注》謂“敬事用謂之欽”,《爾雅·釋言》曰:“若,順也。”故《史記·五帝本紀》後半句作“敬順昊天”;《左傳》昭十三年“棄疾使周走而呼”,漢儒讀“周”為“舟”,《史記·楚世家》因曰:“棄疾使船人從江上走呼”。此皆不通古訓不能明也;太史公所據史料如《世本》、先秦地志多存古文,史公書地名、人名時亦迻錄之,如古文“服”作,《史記》引伯服作“伯”等。以上,其與古學聯繫甚深可知。《漢書》亦然,劉師培(1884—1919)論班書之學曰:“班固之文亦多出自《詩》、《書》、《春秋》,故其文無一句不濃厚,其氣無一篇不淵懿。”[11]所謂“濃厚”、“淵懿”,廼從文章、文學角度立論,其根柢源自五經與小學。班書固多存古言古語,如《漢書·禮樂志》“婚姻之禮廢,則夫婦之道苦。”孟康曰:“苦音盬。”謂不堅固也,王念孫《讀書雜志》徧攷先秦古注證之[12],此訓今人知之甚少;《夏侯嬰傳》:“嬰常收載行,面雍樹馳。”蘇林、晉灼皆言南方及京師謂抱小兒為“擁樹”;凡此種種,非有專家注釋訓解而不能得。據此,前揭《隋志》“師法相傳,並有解釋”之語,當細分前後而觀:前半句云“師法相傳”者,落到實處,迺謂《史》、《漢》學者持有二書文本,研習者須從其師得“書本”而就學之。同時,學者復有訓釋古字古言之注釋本,研習者授其注釋而始通其學,不同的“學者”(“師”),所持文本與所教訓釋亦復相異,因此廼有“師法”、“家法”之不同。此一傳授模式,恰可比照兩漢經師傳授生徒之有經書文本與釋文注本兩種也,經師必傳授兩本方可;後半句言“並有解釋”,則文有義理、史有史法,其音義訓釋無法涵括而上升至史例、義法等專門之學者,注本中輒更為解釋。今以此觀念驗之史傳載籍,重新董理前儒相關論說,所見愈臻明晰:《漢書》之難通,一代儒宗馬融(79—166)猶須伏閣問學班昭(?45—?120)。《後漢書·列女傳》記其事云:時《漢書》始出,多未能通者,同郡馬融伏於閣下,從昭受讀。[13]所謂“從昭受讀”者,是從班昭習古文古字訓讀之謂,此與鼌錯(前200—前154)從伏生(前260—前161)讀《尚書》可相為類比,《漢書·儒林傳》曰:孝文時,求能治《尚書》者,天下亡有,聞伏生治之,欲召。時伏生年九十餘,老不能行,於是詔太常,使掌故朝錯往受之。秦時禁《書》,伏生壁藏之,……漢定,伏生求其《書》,亡數十篇,獨得二十九篇,即以教於齊、魯之間。[14]由於歷經秦火,漢初已無《尚書》文本,因伏生家壁中藏有《尚書》,得二十九篇,故漢文帝使鼌錯往伏生家受之。是以鼌錯所受者,主要為得到伏生的《尚書》經本。顏師古此處引衛宏《定古文尚書序》云:“伏生老,不能正言,言不可曉也,使其女傳言教錯。齊人語多與潁川異,錯所不知者凡十二三,略以其意屬讀而已。”因此,鼌錯在受讀的過程中,經本而外尚得其“讀”,此讀包含伏生所定之字,以及與之相匹配的注釋。對照之下,馬融從班昭受學亦可等量齊觀。關於漢儒之“讀”,虞師萬里將之放諸兩漢經師傳授文本的經學脈絡之中,解釋其意涵曰:漢代經師之讀有表層與深層二重意義,表層之讀是閱讀、誦讀之意,深層之讀是為使用古文書寫的經典文義連貫通順而易以意義相應的文字而讀之。[15]經典之傳習涉及到“讀”的深層含義,即當經師傳授經典之時,遇到用古文、故書書寫之文字、難以理解的古辭時,為了正確解釋並貫通文意,而改換以意義相對應的文字釋讀或識讀之——這在經本(文本)層面乃是古今字詞之相易;在釋文(注本)層面,乃是用易於理解之文辭解說文本。更進一步,建立在文本、注釋定文字、理文意的基礎上,對經典的內容有理性、完整而有條理之認識。[16]由於《漢書》之傳習在治學方法與文本形成上與兩漢經師傳授經典的高度相似性,因得與經學研究比觀,而得言“師法”、“家法”,其根本即在於經師/學者手中所持之經本/文本與注釋。以故,王鳴盛《十七史商榷》卷三十八“馬融從昭受漢書”條極言“師傳”之重要性,所論尤在音讀、訓詁:觀此,可以見漢人讀書之法與後世不同。漢人讀書必有師傳,無師不能讀。漢人傳經,其文字音讀、章句訓詁必有明師面授方能承學,無師不能自讀也。[17]王氏強調唐以前人讀書均有所承,不可亂改師法,而宋明以後讀書皆以己意。此代表了清儒對“師法”與傳經之認識,以及對宋明以來學術的鄙薄心態,所論未必皆為正確。然而,鳳喈進而敘言“師法”之實際內涵,謂“師法”體現在“文字音讀”與“章句訓詁”兩個方面,無師不能自讀。若結合前述“漢讀”在文本、方法上之意涵,二者均為“讀”在施行過程中的核心——即以疏通文意為目的而解釋經典中的古字古言與難解字詞,則前云學者之注釋主要表現為“音讀”。王鳴盛自以經學研究的視角看待《漢書》之傳習,徵諸前引《隋志》,《志》所列舉的注釋——劉顯《漢書音》、韋稜《漢書續訓》、姚察《漢書訓纂》,包愷、蕭該《漢書音義》皆為偏重音訓之作,體現了“讀”最原初的傳授特性。[18]劉知幾(661—721)在《史通》中涉及到了六朝史注多音訓的特點,他將此種注釋歸為“儒宗”。《史通通釋·補注篇》曰:昔《詩》、《書》既成,而毛、孔立《傳》。傳之時義,以訓詁為主。……降及中古,始名傳曰注。……如韓、戴、服、鄭,鑚仰六經,裴、李、應、晉,訓解三史,開導後學,發明先義,古今傳授,是曰儒宗。[19]子玄認為,以訓詁為本之傳、注發源於經書,而注史者仍有習用,如裴駰《史記集解》之注馬,而李奇(或李斐)、應劭、晉灼之訓班,此皆承經師注經之法而來,是以名之曰“儒宗”。浦起龍補釋曰:“此節舉注經之家,陪注史之家。儒宗者,即訓詁為主之意,是注家正體。”劉、浦二氏所言,實為史學獨立以後的觀念,實際上,所謂“儒宗訓解”,即是“讀”的結果。而無論經書、史部,在進一步理解全書的經義、史法之前,對字、詞、文句的疏通訓解,是習讀一切書籍的基礎,並不專屬於經書訓解。[20]關於六朝史注從文字訓詁過渡、擴展到史書義法,形成專門之學的推衍過程,逯耀東在《〈隋書·經籍志·史部〉形成的歷程》一文中,有過深刻的描述:這種類型(筆者按:謂“儒宗訓解”)的史注是繼承經注的傳統發展而形成的,以訓詁為基礎對字句、音義所作的闡釋。這些注釋的出現是為了實際教學的需要,……史學發展到此時,也成為一種專家之學了。史學成為專家之學後,設帳授徒,口傳其業,必然會發生音讀與解義的困難。因此產生了訓詁音義的教學方式。[21]逯氏也注意到了劉知幾所謂“儒宗”的史注,他明確指出此種史注的根本乃是“以訓詁為基礎對字句、音義作出的闡釋”,而這種闡釋的背景是為史書作解作為專家之學在“實際教學中的需要”。此種“實際教學”的核心,是解決“音讀與解義的困難”。而逯耀東所謂“設帳授徒”、“口傳其業”,回到前引王鳴盛之語,便是“必有明師面授方能承學,無師不能自讀”之謂也。然則,逯氏的論述重點,迺在史學脫離經學的歷史過程,故其強調“史學”的專門特性。因此,在此傳授與教學的過程中,疏通文意遠遠不夠,尚須通專門之學。逯氏增衍其對史注的定義曰:“關於承繼經注發展而形成的史注,以音義、訓詁為基礎釋明章句、字義、制度、地理等。”[22]這正是學者在教學史籍時,在史注的內容上進行的變異與發展。訓詁明而後義理明,在經則謂經義,在史則謂名物、制度與地理。由於經史分途,史注強調釐析史事,則其內容亦朝諸如制度、地理、考史等方向發展。六朝至隋唐《漢書》傳授之具體過程,史傳多有記載。《三國志·孫登傳》曰:權欲登讀《漢書》,習知近代之事,以張昭有師法,重煩勞之,乃命休從昭受讀,還以授登。[23]蓋孫權(182—252)欲其子登學習《漢書》,因張昭(156—236)有“師法”,便命昭子休從其父“受讀”,學成後再以張休傳授孫登。此事《三國志·張休傳》亦言:“休字叔嗣,弱冠與諸葛恪、顧譚等俱為太子登僚友,以《漢書》授登。”[24]《孫登傳》言張昭有“師法”者,則昭學有所承,有文本、知教法之謂也;所謂“受讀”者,一方面有釋讀字詞,疏通文句等基礎之研習,與馬融從班昭“受讀”同義;另一方面,孫權欲登“習知近代之事”,則張昭在史事等作為專門之學的部分,亦有所教授。以政治培養為目的之習讀,後者更應是張昭傳授的重點。[25]不同於早期六朝《漢書》側重於其作為“刑政之書”的一面,在上層貴族與廟堂間傳習[26],及至六朝末年,《漢書》在士大夫間廣泛流傳,已逐漸形成專門化與系統化之傳授,並產生諸如“《漢書》學者”、“《漢書》師匠”之專門稱謂,以指稱教授《漢書》之師,猶教授五經之師之稱“經師”也。“《漢書》學者”教授班書,手中必持有教本(文本與注解),如《隋書·包愷傳》曰:“于時《漢書》學者,以蕭、包二人為宗匠,聚徒教授者數千人。”[27]《隋志》與《兩唐志》載蕭該、包愷各有《漢書音義》十二卷,是其教授數千生徒之教本也;《陳書·姚察傳》曰:“所著《漢書訓纂》三十卷,行於時。”[28]姚察(533—606)為南朝陳禮部尚書,其《漢書訓纂》稱名於時,有曾孫姚珽(641—714),《新唐書》本傳云:“始,曾祖察嘗撰《漢書訓纂》,……珽著《紹訓》以發明舊義云。”[29]是《漢書》為其家學,祖孫均有注本;又,《新唐書·儒學傳》曰:“是時《漢書》學大興,其章章者若劉伯莊、秦景通兄弟、劉訥言,皆名家。”[30]《舊唐書》亦提及四人,其云劉伯莊曰:“撰《史記音義》、《史記地名》、《漢書音義》各二十卷,行於代。”則其有《史》《漢》音注,並傳授於代。言大小秦及劉納言云:“秦景通與弟暐尤精《漢書》,當時習《漢書》者皆宗師之,常稱景通為大秦君,暐為小秦君。若不經其兄弟指授,則謂之‘不經師匠,無足採也’。景通,……為《漢書》學者,又有劉納言,亦為當時宗匠。納言,乾封中歷都水主簿,以《漢書》授沛王賢。”[31]秦景通兄弟與劉納言皆被稱為“《漢書》學者/師匠”,大小秦君皆有師法,而劉納言又授時太子,顧應皆有教本也。至如顏師古之注《漢書》,祖父顏之推(531—?597)有《漢書》善本,《顏氏家訓·書證篇》中載其說數條,叔父顏游秦有《漢書決疑》十二卷,班書亦是其家學,三世皆有文本與注釋也。因此,史傳所載其時《漢書》傳習之大略,要皆自音訓注解出發,各據所持文本,沿師授脈絡而形成流傳譜系。綜上,《漢書》自東漢末年以至隋的傳習,符合漢代經師傳授文本時“讀”的方法,乃是經學研究對語言文字的考釋方法擴展應用於文辭甚古的《史記》、《漢書》的結果。《漢書》的具體傳習過程,廼是學者持有班書文本與注本,並以此訓解其古字古音、考辨名物典制,幫助生徒理解史籍文意,最終明晰史事、史法的教與學之過程。而所謂“授讀”與“師法”,均在此脈絡中體現其意義。六朝《漢書》文本之流傳與衍變,尤須準此而觀。三、六朝《漢書》異文傳衍的歷史層次六朝《漢書》文本流傳的基本面貌,目前以顏師古《漢書敘例》所述最具代表性,呈現出核心為“晉灼——臣瓚——蔡謨”三本遞接的傳承脈絡,《敘例》曰:有臣瓚者,莫知氏族,考其時代,亦在晉初。又總集諸家音義,稍以己之所見續廁其末,……凡二十四卷,分為兩帙。今之《集解音義》,則是其書。……蔡謨全取臣瓚一部,散入《漢書》,自此以來始有注本。但意浮功淺,不加隱括,屬輯乖舛,亂錯實多。[32]前節已言晉灼《集注》產生於西晉,而流傳於北方,南方學者未之見。晉灼以前均為各家獨立注本,晉本為第一部“集注”,集合了服虔、應劭、文穎、蘇林等十數家注說,並下己意;西晉時,又有臣瓚《集解音義》二十四卷,與晉本相仿,同為集解性質。臣瓚姓氏雖有爭議,但其集解本原亦存北方;蔡謨注本,乃將單行之臣瓚本散入《漢書》本文而形成“注本”,體式與晉灼、臣瓚兩本俱異。顏監云“今之《集解音義》,則是其書。而後人見者,不知臣瓚所作,乃謂之‘應劭等集解’。王氏《七志》、阮氏《七錄》,並題云然。”顏師古所謂目錄中題名“應劭等集解”之“注本”,即今《隋志》中記載之本。清儒錢大昕、姚振宗等考知此本即臣瓚本。換言之,臣瓚之單行集解本,經蔡謨之鍛造、南傳而形成的蔡謨本,是臣瓚本的南傳變體。[33]依顏說,此本“屬輯乖舛,亂錯實多”,是南方的通行注本。漢魏單行注釋存於隋末唐初者,僅有韋昭《漢書音義》七卷一種。然則,作爲保存早期班書面貌的非集解本,韋昭本(An)具有單獨論列的必要;若以晉灼、臣瓚、蔡謨本爲遞變的集解本系統,由於蔡謨本原即臣瓚本之變體,因此在具體的異文討論中,不宜單獨作爲文本基準,主要仍應聚焦在晉灼(Bn)、臣瓚(Cn)兩系注本。不過,考慮到蔡謨本形態已與灼、瓚本有别,且通行於南朝,其已産生受時空因素影響的異文,最終爲六朝末注家所面對。職是之故,在討論蕭該《音義》中的“今《漢書》”,顔《注》中的“今書本”“流俗書本”等當時通行本概念時,仍須有蔡謨本的印象。當南北政權尚未統一以前,若不考慮南北學者交通,則河北有晉灼、臣瓚兩系集解本流通,江南則主要爲韋昭本與“臣瓚南本”/蔡謨本兩類流傳,六朝“《漢書》學者”各據其所處時代與地區承用不同的注釋;自隋統一南北,若考慮到學者交通,即如姚察、蕭該、顔之推、顔師古等根據校勘的實際需要,即便交錯參用南北諸本,而各有側重。但諸儒所據入隋後之《漢書》文本,其異文産生途徑仍應不出上述An、Bn、Cn三系的範圍。關於六朝典籍在傳授過程中所產生的異文方式與途徑,虞師萬里在《六朝〈毛詩〉異文所見經師傳承與歷史層次》、《〈詩經〉異文與經師訓詁文本探賾》[34]兩文中均有持續的探索與發掘,並在《兩漢經師傳授文本尋蹤——由鄭玄〈周禮注〉引起的思考》[35]一文中上升至學術史與文本流傳層面之思考。虞氏所歸納的六朝《毛詩》異文形式有以下五種:①因《毛傳》而產生之異文;②因《鄭箋》而產生之異文;③因王肅注而產生之異文;④因《方言》而產生之異文;⑤標音與異文同字之異文。在第五種種,又有①借字與本字;②後起字與本字;③古文與今文;④正字與或體(古文)等四類。而在《兩漢經師傳授文本尋蹤——由鄭玄《周禮注》引起的思考》中,又將異文產生之形式與經籍授讀的具體的解釋形態結合論述。由於六朝音義在四部之繁盛,“反映出由傳、說、解和章句等體式過渡到注以後,因反切產生而興起的新一輪的注釋以儒家經典為中心,而逐漸向史、子、集諸部拓展衍變的全過程”[36],因此,本文異文産生途徑之分類疏證,亦以虞文爲依準,並結合《漢書》所反映異文之特性,對其異文類别斟酌增減,以見音注自經部及於史部的變化。而以下之異文疏證,均以韋昭本An、晉灼本Bn、臣瓚本Cn三系之南北傳承脈絡為參考基準進行損益與修正,並據年代之先後順序依次論述之。文獻材料則以蔡琪本一系宋刊《漢書》所附蕭該《音義》,司馬貞《史記索隱》,裴駰《史記集解》所引《漢書音義》、徐廣《史記音義》等,並及顏師古《注》所載舊注之異文、異訓為中心,參校唐宋類書如《太平廣記》、《初學記》、《冊府元龜》,以及李善《文選注》等相關著作,具體疏證尤著重梳理文本衍生與遞變之脈絡。(一)韋昭本之性格與特色韋昭(204—273)字弘嗣,吳郡雲陽(今江蘇丹陽)人。孫權時除太子中庶子,後為黃門侍郎;及孫休踐祚,任博士祭酒。昭《漢書音義》外,尚有《國語注》等存世。韋昭為顏師古《敘例》所列舊注二十三家中唯一的南方學者,身處漢末魏初,注班在應劭、服虔之後,然其時晉灼《集注》尚未出世,韋《注》可反映《漢書》文本的早期面貌。韋氏單注本隋唐時猶存,《隋志》與兩唐《志》並錄“韋昭《漢書音義》七卷”,是其書。蕭該《音義》屢以韋昭、晉灼《音義》並舉,廼以二書為校勘底本也,其中頗存韋本文字。今以輯佚所得,並及群書中所殘留的韋說,對比晉、蕭、顏諸後儒所持之本,在揭示韋本特點的同時,反映《漢書》授讀的傳衍之跡。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