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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嶽史評 || 胡耀飛:傳記視角下的後唐王朝史——讀戴仁柱《從草原到中原:後唐明宗李嗣源傳》

唐潮杂志
2024-09-14

傳記視角下的後唐王朝史

——讀戴仁柱

《從草原到中原:後唐明宗李嗣源傳》

胡耀飛

陝西師範大學唐文明研究院副教授

美國漢學家戴仁柱(Richard L. Davis)先生常年致力於五代史、宋史的研究,不僅深受日本漢學家影響,將五代史與宋史合而觀之,也承襲了美國漢學本身的傳記史學傳統。於是,可以看到,戴先生在五代史研究領域出版了兩部傳記《伶人·武士·獵手:後唐莊宗李存勗傳》(2009)(下文簡稱《李存勗傳》)[1]、《從草原到中原:後唐明宗李嗣源傳》(2020)(下文簡稱《李嗣源傳》)[2],分別以李存勗和李嗣源為傳主。本文即在劉雲軍書評[3]的基礎上,進一步評論其《李嗣源傳》中譯本。

可附帶一提的是,《李嗣源傳》譯者劉廣豐此前已經翻譯過戴仁柱另一本著作《丞相世家:南宋四明史氏家族研究》(2014)[4],故而對於戴氏文筆頗為熟稔,是翻譯該書的不二人選。甚至根據譯後記,譯者對英文版頗有補充和修訂,一度讓作者想要像《李存勗傳》中譯本一樣,將譯者列為第二作者。(第310頁)可見其譯文質量值得肯定,雖然也免不了無法區分哪些是作者的觀點,哪些是譯者的“加註”。此外,連續出版戴氏兩部傳記和一部專著中文本的中華書局,在學術出版的專業程度方面也值得信賴,可作為閱讀這三本書的背景信息。


一、《李嗣源傳》與其前奏《李存勗傳》


言歸正傳,除了作者自序(對應英文本的《前言》[preface])、譯者譯後記,《李嗣源傳》主要包括緒論《有容乃大》(對應英文本的第一章第一節《偶像》[icon])、六章正文、尾聲、三種附錄和參考文獻。其中作者自序寫於2018年8月1日,可知在《李嗣源傳》英文版出版之後,又專為中文版修改該序。自序的內容則與緒論頗為相似,可等量齊觀。六章正文則包括三部分:第一章《其人其地》和第二章《王者之路》描述李嗣源的成長背景和問鼎帝位的過程,突出其沙陀出身;第三章《天成政事》和第四章《長興遺曲》重在梳理李嗣源在位期間的後唐政事,按時間順序介紹各種政治事件;第五章《政治文化》和第六章《內憂外患》分專題綜述李嗣源在位期間的各項政治決策,以及在北方、南方所面臨的外部環境。尾聲則是對短暫的後唐閔帝李從厚和末帝李從珂在位期間後唐政治的簡單梳理。附錄一《明宗朝進士錄取人數》、附錄二《明宗統治時期大事年表》、附錄三《李嗣源主要家族成員世系表》(英文本放在《前言》後面)則按內容可將附錄一插入第五章“考試”一節(第223頁),并將附錄三插入第一章“兄弟子嗣”一節末尾(第49頁)。

雖然可以將《李嗣源傳》定位為人物傳記,但這並非普通人,而是帝王的傳記,故而一切敘述難免牽連政治史和斷代史。事實上,《李嗣源傳》與之前的《李存勗傳》正好可以構成一部後唐王朝的斷代史。根據劉廣豐的《譯後記》,《李存勗傳》原本是作者為寫《李嗣源傳》做的前期研究,最終形成了一部單獨的傳記。(第309頁)因此,可以將《李存勗傳》作為《李嗣源傳》的前傳。當然,《李存勗傳》未能詳述李存勗之父晉王李克用,若能將李克用作為傳主再寫一部,恰可湊成唐末五代沙陀後唐史三部曲。不過作者大概不會再寫了,好在早已有樊文禮的《李克用評傳》(2005)可以補充對李克用的認識。[5]若有人想要對比三位沙陀帝王,可就此三書合而觀之。

綜合《李存勗傳》和《李嗣源傳》兩書則可以看到,戴仁柱對這兩部傳記的撰寫,確實是以傳記為主旨的前提下,連帶展示了整個後唐的歷史面貌。這一點在《李嗣源傳》更加明顯,特別是第五、六章的專題式呈現。根據劉雲軍的揭示,戴仁柱頗為欣賞史景遷(Jonathan D. Spence,1936-2021)給清聖祖玄燁(1654-1722)寫的傳記Emperor of China: Self-portrait of K'ang-his一書中分遊、治、思、壽、阿哥、諭來描繪康熙人生的方法[6],故而也在第五、六章分專題梳理李嗣源在位期間的各項內容。好在戴仁柱沒有學習史景遷第一人稱的寫作手法,依然將兩部傳記限定在學術和通俗之間。也因此,這兩部傳記並未像史景遷的書那樣獲得許多矚目,受眾範圍局限於唐宋史學界和五代史愛好者。

當然,並未得到更大範圍的傳播,並不掩蓋其本身的學術成就。為便於集中議題,本文不打算全面討論該書的所有細節,這方面可以參考劉雲軍的書評,甚至讀者可以直接翻看作者所引用的史料本身。因此,從內容來說,無論李嗣源的統治有多少面向,戴仁柱主要從以下兩大方面來揭示李嗣源的成就與局限。


二、李嗣源鞏固王朝


唐末五代初,經過王(仙芝)黃(巢)之亂後,各個地方勢力以藩鎮為軀殼,合法地發展自己的實力。在此背景下,想要保持一個長久穩定的政權頗為不易,不僅需要第一代領導核心的優秀個人素質且能順利傳承給下一代,還需要第一代領導周圍的創業團隊的忠誠度能夠保證政權的緊密度。對於每一位打算創立自己政權(王國或王朝)的節度使而言,都需要確保這兩點。在唐末五代興起的各類政權中,無不需要解決這兩大問題。以李嗣源所承襲的晉·後唐政權來說,從李國昌、李克用到李存勗,是為權力傳承的主線;學界討論較為熱烈的李克用養子(義兒)或曰代北集團則為創業團隊的內容。

相比於權力傳承,學界對創業團隊的研究已較為深入。最早是日本學者的相關研究[7],比如栗原益男早在1950年代即對唐五代大部分假父子結合進行了綜合考察,包括假父子關係中假父子們的姓名和年齡問題,以及在此基礎上所建立起來的藩鎮權力體系。[8]隨後,宇野春夫(1964)在栗原氏基礎上進一步詳細考察了栗原氏所歸納出來的兩種假子類型(家僮帳下型、武將降將型)在後唐消長的情況。[9]權力體系問題是日本學者研究藩鎮最為關注的議題之一,而河東藩鎮的權力結構中最顯著的現象就是擬血緣結合。當然,除了擬血緣制下的義兒(假子),代北地區的北方民族各部落也是重要的力量。依舊是日本學者,室永芳三(1971)最早梳理了沙陀部族的各族群組成情況,包括沙陀三部人、吐谷渾部人、契苾部人(三者總稱北邊五部)、回紇人、突厥人、塞北部人、韃靼部人和代北漢人,統稱為“代北李氏軍團”。[10]隨後,富田孔明(1986)又稱之為“李克用軍團”并探討了其權力結構和李存勗對軍團的改革,以及在軍團轉為禁軍後軍團事實上的解散。[11]森部豐(2004)、西村陽子(2005)等學者則具體關注“沙陀集團”內部構造中粟特人、突厥人的情況。[12]
中國學者則遲至1980年代以後方才關注沙陀史,而其中進一步討論李克用創業集團的則是樊文禮,且已經到了1990年代末。樊文禮主要借用陳寅恪對關隴集團的研究,提出了“代北集團”,用以指代“融合了昭武九姓胡人、突厥、回鶻、吐谷渾、奚、契苾、達靼以及漢族等多種民族成分在內的軍人政治集團”。[13]不過他未能參考栗原益男、室永芳三和富田孔明的研究。戴仁柱亦是如此,而且也沒有參考樊文禮的書。好在樊文禮《論唐末五代代北集團的形成》已被列入參考文獻,雖然正文中似乎未見參考。[14]此外,戴氏未能關注到的研究還有臺灣學者黃淑雯對李克用“河東集團”進行的人物分析。[15]
指出這些,並不是想說《李嗣源傳》之失,事實上即便史料佔有一樣,也無法得出相同的觀點。而是希望對後來者說,無論是研究論著還是人物傳記的撰寫,都需要在充分掌握前人研究的基礎上進行。關於李克用創業集團的研究,因李嗣源本身即屬於該集團,故而需要在將李嗣源當作集團成員的基礎上,充分掌握對該集團的相關研究現狀。同樣,若從李嗣源的角度來說,他本身也有一個創業集團。故而對於李嗣源的研究,或者給李嗣源寫傳記,也需要釐清相關學術史。至於如何來界定“李嗣源集團”,以及用大家都比較熟知的“集團”抑或是少數學者使用的“軍團”,則尚有可討論的餘地。
在這個意義上,《李嗣源傳》第一章中“兄弟子嗣”(第35-49頁)、“核心集團”(第49-62頁)兩節即對“李嗣源集團”的統治核心進行了很好的梳理。不過這裡的“核心集團”僅僅指李嗣源在位期間的10位宰相、7位樞密使和3位判六軍諸衛事,似乎有所局限。其實,更應該從李嗣源即皇帝位之前梳理其集團的核心人物,比如李嗣源的女婿石敬瑭,以及其他地方藩帥。亦即,既然是李嗣源個人的傳記,自然要長時段梳理其“朋友圈”。
除了創業集團的穩固,還要確保權力傳承的順暢。李嗣源的皇位雖然是通過軍事征服的手段得來,但名義上承襲了唐莊宗李存勗的王統,而未另立王朝。因此,作者將李嗣源視為後唐王朝的第二任皇帝,并總結中國古代歷史上諸多王朝第二任皇帝的情況:
 
在中國悠長的歷史長河裡,對於一個政權的壽命及合法性而言,後幾任皇帝(尤其是第二任)往往比卓越的王朝創立者更加重要。他們鞏固了既得的領土,并平定負隅頑抗者;他們為朝廷政治的良性發展一錘定音,也創立了持久而穩定的制度;而更重要的是,他們經常為開基創業的父皇收拾善後,因為後者若荒淫無道,就會讓新生的帝國岌岌可危。唐代的太宗皇帝、明朝的永樂大帝,以及清朝的康熙皇帝都是這種現象的典型例子。在後唐,明宗也扮演著相類似的角色,他讓高度緊張的王朝逐漸走向緩和。(第3-4頁)
 
作者此處所說誠然不錯,但其實也需要注意,如果將後唐之前的晉國看成一個由李克用創立并作為第一任統治者的地方政權,其實李存勗才是第二任統治者。因此,與其說李嗣源在後唐王朝的意義上屬於第二任皇帝的正面形象,不如說李存勗在晉國的意義上屬於第二任皇帝的反面例子。雖然李克用並未稱帝,但其在晉—後唐的歷史地位相當於第一任皇帝。類似的情況,在唐末五代十分常見,甚至可以追溯到安史之亂期間安祿山的“前燕”和史思明的“後燕”,兩者都是在各自的第二任皇帝安慶緒、史朝義的手上敗亡,亦可作為反面例子。
其實,如果將李嗣源即位後的後唐視作一個單獨的王朝,那麼李嗣源才是第一任的開國皇帝,而其親子李從厚、養子李從珂方才是第二代的兩任皇帝。因此,在李嗣源身上,具有開國皇帝和繼任皇帝的雙重身份。在這一雙重身份中,各自承襲了兩條王統(皇帝權力起源和傳承的脈絡):
其一、莊宗王統。這是後唐莊宗李存勗本人承襲自其父晉王李克用和唐昭宗(并唐昭宣帝)的兩條王統後合二為一的王統。一方面,李存勗需要繼承來自李國昌、李克用一脈的血緣關係上的王統,特別是李克用受唐朝所封晉王的事實,故而會於同光元年(923)閏四月“追尊曾祖蔚州太保為昭烈皇帝,廟號懿祖;夫人崔氏曰昭烈皇后。追尊皇祖代州太保為文景皇帝,廟號獻祖;夫人秦氏曰文景皇后。追尊皇考河東節度使、太師、中書令、晉王為武皇帝,廟號太祖。”[16]另一方面,李存勗需要恢復事實上已經結束,但名義上仍然通過天祐年號的使用等方式存續的唐朝王統。於是,在追尊血緣祖先之後,李存勗“詔於晉陽立宗廟,以高祖神堯皇帝、太宗文皇帝、懿宗昭聖皇帝、昭宗聖穆皇帝及懿祖以下為七廟”。[17]通過融合唐廟和親廟為七廟的方式,李存勗進一步確立了自身的王統承續,可稱之為“莊宗王統”。雖然李嗣源比李存勗年長,但此一王統為李嗣源以“兄亡弟紹”[18]的方式所繼承。這一點,《李嗣源傳》作者已有認識,只是認為這種“‘兄弟相承’繼承制源於內亞”(自序第4頁)並不妥當。事實上,“兄亡弟紹”或“兄終弟及”自商代以來一直是中原繼承傳統的一部分,且正如作者所引用的,吏部尚書李琪即提到唐朝就有睿宗、文宗、武宗等皇帝“皆以兄弟出繼”。(第111頁)
其二、自我王統。這一方面是李嗣源作為李克用養子,有自己血緣上的父祖所決定的;另一方面,是李嗣源以起兵方式而非通過合法繼承人即位方式承襲莊宗王統所體現的。因其並非莊宗指定,而是自我認定為莊宗繼承人,故而李嗣源本人具有開啟一個全新王統的資格和自覺,并一度有機會改國號。(第110頁)雖然最終並未改國號,但通過追尊自己血緣上的父祖保留了“自我王統”的痕跡。天成初年,李嗣源追尊四代祖為惠祖孝恭皇帝,三代祖為毅祖孝質皇帝,祖父為烈祖孝靖皇帝,父親為德祖孝成皇帝。[19]只不過沒有列入七廟,畢竟其父祖並無事實上的權力及其傳承體系。[20]此外,雖然李嗣源有自我王統,但並非真正的改朝換代,故而在繼承莊宗的皇位時頗有變通,比如先監國一段時間,然後通過李琪所說的“儲后之儀”[21]即位於莊宗柩前。(第112頁)
李嗣源正是通過這樣一種揉合莊宗王統和自我王統的方式,確立了自己統治的合法性,可稱之為“明宗王統”,後來傳給了其子閔帝李從厚。這一合法性的確立,不僅團結,而且鞏固了其創業集團。當然,作者並未用“王統”來歸納明宗的權力來源,這只是筆者的一種總結,但作者將李嗣源認定為後唐的第二任皇帝,正是視之為莊宗繼承者的觀念。


三、李嗣源融合胡漢


正如《李嗣源傳》主標題“從草原到中原”所示,在政治上的統合之外,同樣重要的是文化上的融合。在這方面,中國學者早年多關注沙陀人的漢化問題,比如傅樂成(1965)、李鴻賓(1991)、王義康(1995)、劉慧琴·陳海濤(2001)、王旭送(2010)等學者皆在《李嗣源傳》出版前有專文。[22]不過《李嗣源傳》參引的僅最早的傅樂成一文和較晚的王旭送一文(主要參見《李嗣源傳》第14-16頁關於沙陀族源的部分論述),且王文對於在其之前的諸文皆未參考,故而此處不再比對諸文與《李嗣源傳》在這方面的對話。

好在,《李嗣源傳》的第五章《政治文化》通過對明宗朝各種政策的梳理,很好地展示了各個方面的胡漢融合情況。比如作者說:“明宗的兒子和女兒都跟武將家庭聯姻,而他們未必都是沙陀人,這說明對他來說,聯姻對象的職業比種族更加重要。”(第216頁)這一方面,譯者劉廣豐已有進一步的梳理,可參考其相關論文,以見五代沙陀人婚姻對象的多元化。[23]又如作者所揭示的李嗣源對於狩獵傷農的認識,由於狩獵本身在歐亞大陸所具有的游牧民族傳統特徵而得到史家讚譽[24],因其以傷農為理由放棄了游牧民族的愛好。(第217頁)甚至根據作者揭示,漢人將領霍彥威接受了作為“番家之符信”的傳箭行為,用傳箭向李嗣源表示臣服。(第218頁)

在制度方面,作者提到了翰林學士新學士入院考試中,保留“麻制、答蕃書與批答”這三門,反映了“後唐王朝廣泛的外交接觸”。當然,作者所說“可以想象,答蕃書的考試要求掌握外邦鄰國通用的語言”,這大概不一定如此,答蕃書依舊是漢文。(第219頁)作者還回護了李嗣源一次,艾伯華(Wolfram Eberhard)認為沙陀人不理解私人財產和公共財產的區別,故而指責李嗣源晚年從國庫中拿錢賞賜軍隊從而導致財政危機[25],但作者認為這只是在李嗣源晚年才出現的情況,“對他來說肯定還有其他因素”。(第229頁)

當然,作者有時候也會過於強調明宗的北方民族背景,而將一些原本為中原傳統的事務視為北方民族傳統。比如作者說:“在沙陀文化裡,婚姻不忠是一個嚴重的問題,犯姦罪者一般會被處以死刑,這跟中原漢族文化是一樣的。”(第98頁)這裡作者給出的來源是《宋遼金時期民族史》一書,而非某段史料。但該書在論述沙陀婚姻習俗時說:“嚴禁強姦和誘姦有夫婦人,‘姦有夫夫人,無問強、和,男女並死’。”[26]查該書所引史料原文為《資治通鑑》卷290《後周紀》:“初,唐衰,多盜,不用律文,更定峻法,竊盜贓三匹者死;晉天福中,加至五匹。姦有夫婦人,無問強、和,男女並死。”[27]即《宋遼金時期民族史》所引史料反映的其實是唐末五代中原王朝的官方律法,針對的是普通民眾,而非該書作者所理解的沙陀人習俗。因此,戴仁柱先生此處應是受《宋遼金時期民族史》一書作者誤導,將一般的律法當成了沙陀文化。

又如作者說當太原地震多日時,李嗣源“立即下令祭祀山川——這種祭祀活動似乎源於游牧民族——并派遣使者詢問相關情況,以及安撫平民”。(第167頁)此處所謂祭祀山川並非源於游牧民族,而是中原王朝歷來就有的傳統。《禮記·祭法》:“山林川谷丘陵,能出雲,為風雨,見怪物,皆曰神。”因此,在古人眼中,凡有地質災害,必是山川之神有怒,故而需要進行祭祀。在唐代,對於五嶽四瀆的祭祀也一直屬於國家祭祀範疇[28],李嗣源作為後唐皇帝,自然會承襲之。

甚至,作者會將李嗣源當成沙陀人的首領,認為其應該承擔相應的民族責任。比如作者認為:“沙陀人征服了北中國,并把自己的根據地從黃河北岸遷到南岸,這就給契丹留出了一個政治空檔,讓他們的影響力可以緩慢但有序地滲透進去。明宗對契丹這種無形的擴張被動消極地容忍下來,但這是非常不智的。……沙陀史契丹唯一有威脅的對手,而明宗卻逃避了維護本族戰略優勢的責任。他同樣也沒有履行中國作為邊境秩序維持者的歷史使命。”(第249頁)這裡提到的後一點或許是正確的,但前一點並不一定。即李嗣源並不一定負有“維護本族戰略優勢的責任”,因為他身為延續唐朝的後唐皇帝,僅僅是作為中原王朝皇帝的面目出現,而非像唐太宗李世民那樣擁有“天可汗”的頭銜,沙陀人在唐末五代也沒有建立過類似於突厥汗國和回鶻汗國那樣的沙陀汗國,故而李嗣源並不需要對沙陀人的活動範圍和生存環境負責。

無論如何,作者對李嗣源時期融合民族的情況多有揭示,并認為“明宗是10世紀沙陀統治中最重要的代表性人物,這一時代,三個沙陀王朝在連續27年裡相繼統治着北中國的中心地帶。他最以熟練平衡沙陀與漢人之間的關係而著稱,他為他的王朝走出了一條‘中間路線’。”(自序第2頁)這一種探索,早在作者寫《李存勗傳》時即有實踐,他說:“我在那本關於沙陀武士李存勗即後唐莊宗的傳記裡,我列出了很多沙陀統治者與漢族大臣之間合作無間的例子。”(自序第2頁)正是在這樣一種從李存勗到李嗣源的接力傳承過程中,實現了五代前期北方中國胡漢之間的民族融合,從而為五代後期和宋初的鄧小南所謂“胡/漢”語境之消解打下了基礎。[29]


四、其他問題


行文至此,不敢說已經全面評價了《李嗣源傳》,但至少將其中的要點予以抉發。雖然對於一部帝王傳記而言,《李嗣源傳》基本符合要求。但在具體的研究方面,任重道遠,還需要結合墓誌等新材料和相關史料,繼續深入。因此,以下一些問題,是筆者在閱讀過程中隨手發現的,或可有助於今後修訂。

在《李嗣源傳》具體的內容方面,有些可以稍稍修正者:

1、作者說李愚“是趙郡李氏,但他的童年是在中國東北南部的自治小國渤海度過的”(第61頁)。這是混淆了作為郡縣的渤海郡和作為地方政權的渤海國,實際上李愚是在其父親這一代徙居“渤海之無棣”[30],即滄州(渤海郡)無棣縣人,而非渤海國人。

2、作者說:“在傳統中國,使用皇帝的名字屬於大不敬,是要被處死的。”(第121-122頁)這一論斷作者未直接引用史料,但事實上肯定不是唐五代時期的情況,唐律中並無因犯諱而判死刑者。作者的印象,大約來自清朝統治者借口避諱不及對文人大興文字獄的情況。

3、作者說李嗣源任命的一位宰相崔協為“武將”(military man)(第122頁),但崔協其實是一位文化水平不算太高的文臣,而且出身清河崔氏,曾登進士第,只是在後梁時期擔任過兵部侍郎。[31]

4、作者說解元龜“原籍太白山(在今陝西寶雞境內),後來旅居四川多年”(第137頁)。這是將解元龜的隱居地誤作籍貫了,蓋太白山屬於終南山的一部分,是古代隱士、高道隱居的熱門地,而籍貫一般有具體的地方州縣,不是某座山。《舊五代史》原文為“太白山道士解元龜自西川至”[32],其實是說平常隱居於太白山的道士解元龜從西川來到西京。

5、作者提及安重誨讓康福任朔方河西等軍節度使時,說:“這兩個地方相距近千里,為便於管理,自唐末起朝廷以朔方節度使兼節鎮河西。”(第150頁)事實上,當時河西地區並不在後唐版圖之內,河西節度使是朔方節度使遙領的,無法真正管理。

6、作者提及楊行密時,標註其生卒年為842-905(第250頁),但其實是852-905。此外,作者又說楊吳政權“最早是後梁的進貢國”(第251頁),事實上楊吳一直視後梁為敵國,楊吳跟晉國一樣,沿用天祐年號。

在具體的翻譯方面,也有一些可以討論的地方:

1、作者在敘述沙陀人多元宗教活動時,說“薩滿教在他們當中也很有影響力”(第15頁)云云。不過這裡的“薩滿教”原文雖然是“Shamanism”,但更應該翻譯為“薩滿信仰”之類的表述并括注原文,畢竟當時並無“薩滿教”這樣的宗教組織普遍存在。順便說一句,翻譯著作遇到概念表述時最好都應該附上原文,供讀者進一步理解作者原意。

2、作者在寫到晉陽於唐王朝的地位時,說“唐朝政府隨後把晉陽提升為‘北京’”(第22頁)云云,其實譯者可以直接將原文“northern capital”翻譯為唐人通用的“北都”。

3、作者在討論晉王李存勗使用唐末天祐年號時,說“這是一個不符合正統的虛擬(fictional)年號”(第48頁),譯者用“虛擬”來翻譯“fictional”似不妥當。因天祐年號並非虛擬,而是沿襲自唐昭宣帝,而非李存勗自己構擬,即在虛不在擬。故而此“fictional”似可譯作“空虛”,空有其號也。

4、作者在敘述李存勗亡梁時說:“京城陷落後,後梁政權在一個月之內即土崩瓦解,超過五十個藩鎮的節度使上章請降。”(第74頁)這裡譯者把原文的“governors from over fifty commands”譯成“五十個藩鎮”,似有不妥。當時全國藩鎮數量也就六十多個,局限於北方地區後梁政權則不到三十個。其實,這裡的“governor”往往指州刺史,只是這裡又有“command”,又疑為各種禁軍的指揮使。可惜作者未能給出史料來源,筆者猜測則來自《舊五代史》卷29《莊宗紀三》的“是時所管節度一十三,州五十”。[33]

至於字詞方面的訛誤,日後修訂時或可更正。比如:“兗州進三足鳥”(第216頁)應為“兗州進三足烏”;莊宗李存勗長子“李繼笈”(第96、99、100、101、102、140頁等處)應為“李繼岌”;李祥的“左輔闕”(第167頁)應為“左補闕”;王居敏的“太子詹士”(第175)應為“太子詹事”;張文寶被“罰奉”(第226頁)應為“罰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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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戴仁柱、馬佳:《伶人·武士·獵手:後唐莊宗李存勗傳》,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該書中文本先出版,且經譯者馬佳在戴仁柱首肯下加工潤色,故作為第二作者署名。但中文本刪去了英文原稿的註釋,故而其數年後正式出版的英文本頗有修訂,見Richard L. Davis, Fire and Ice: Li Cunxu and the Founding of the Later Tang, Hong Kong: Hong Kong University Press, 2016。

[2]Richard L. Davis, From Warhorses to Ploughshares: The Later Tang Reign of Emperor Mingzong, Hong Kong: Hong Kong University Press, 2015;中譯本見戴仁柱撰,劉廣豐譯:《從草原到中原:後唐明宗李嗣源傳》,北京:中華書局,2020年。

[3]劉雲軍:《五代亂世中的一抹微弱亮光》,澎湃新聞·上海書評,2022年3月10日。網頁鏈接: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16972198

[4]戴仁柱撰,劉廣豐、惠冬譯:《丞相世家:南宋四明史氏家族研究》(Court and Family in Sung China: Bureaucratic Success and Kinship Fortunes for the Shih of Ming-Chou),北京:中華書局,2014年。

[5] 樊文禮:《李克用評傳》,濟南:山東大學出版社,2005年。另有一種文學色彩濃重的傳記,可供茶餘飯後之讀,參見馬海:《李克用傳》,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16年。

[6] 該書中譯本有兩種:吳根友譯:《中國皇帝:康熙自畫像》,上海:上海遠東出版社,2001年;溫洽益譯:《康熙:重構一位中國皇帝的內心世界》,臺北:時報文化,2005年。

[7]二十世紀的沙陀史研究情況,可參考石見清裕:《沙陀研究史:日本·中國の學界における成果と課題》,《早稲田大學モンゴル研究所紀要》第2號,2005年,第121-138頁。新世紀以來的情況,可參考西村陽子:《沙陀研究史》,氏著《唐代沙陀突厥史の研究》,東京:汲古書院,2018年,第9-12頁。

[8]栗原益男:《唐五代の仮父子的結合の性格——主として藩帥的支配権力との関連において》,《史学雑誌》第62卷第6號,1953年,第514-543頁;收入氏著《唐宋變革期の國家と社會》,東京:汲古書院,2014年,第159-192頁。栗原益男:《唐末五代の仮父子的結合における姓名と年齡》,《東洋学報》第38卷第4號,1956年3月,第61-88頁;收入氏著《唐宋變革期の國家と社會》,第193-222頁。

[9]宇野春夫:《後唐の同姓集団》,《藤女子大学文学部紀要》第3号,1964年7月,第31-47頁。

[10] 室永芳三:《唐代の代北の李氏について——沙陀部族考  その三》,《有明工業高等專門学校紀要》第7號,1971年3月,第73-76頁。

[11]冨田孔明:《五代の禁軍構成に関する一考察——李克用軍団の變遷について》,《東洋史苑》第26·27合併號,1986年,第83-115頁。

[12]森部豐:《8-10世紀の華北における民族移動——突厥·ソグド·沙陀を事例として》,《唐代史研究》第7號,2004年8月,第78-100頁;森部豐:《唐末五代の代北におけるソグド系突厥と沙陀》,《東洋史研究》第62卷第4號,2004年3月,第660-693頁。西村陽子:《唐末五代の代北における沙陀集団の内部構造と代北水運使——「契苾通墓誌銘」の分析を中心として》,《内陸アジア史研究》第23號,2008年3月,第1-24頁;中譯本題《唐末五代代北地區沙陀集團內部構造再探討——以〈契苾通墓誌銘〉為中心》,《文史》2005年第4輯,第211-228頁。

[13]樊文禮:《唐末五代的代北集團》,北京:中國文聯出版社,2000年,第2頁。

[14]樊文禮:《論唐末五代代北集團的形成》,《民族研究》2002年第2期,第54-62頁。

[15]黃淑雯:《李克用研究》,中國文化大學碩士論文,1995年;黃淑雯:《李克用河東集團人物分析》,《淡江史學》第9期,1998年9月,第19-58页。

[16]薛居正:《舊五代史》卷29《莊宗紀三》,北京:中華書局,1976年,第404頁。其中懿祖、獻祖、太祖三個廟號分別是唐朝先祖李天錫、李熙、李虎的廟號,更可見李存勗兼承二統的想法。關於廟號重合問題,參考胡耀飛:《〈唐懿祖紀年錄〉、〈唐獻祖紀年錄〉輯考》,《唐代史研究》第23號,日本唐代史研究會,2020年8月,第76-90頁。

[17]薛居正:《舊五代史》卷29《莊宗紀三》,第404頁。

[18]薛居正:《舊五代史》卷35《明宗紀一》,第491頁。

[19]薛居正:《舊五代史》卷35《明宗紀一》,第481頁。

[20]後唐明宗的七廟為:高祖、太宗、懿宗、昭宗、獻祖、太祖、莊宗。參見王溥:《五代會要》卷3《禘祫》,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43頁。

[21]薛居正:《舊五代史》卷35《明宗紀一》,第491頁。

[22]傅樂成:《沙陀之漢化》,《華岡學報》第2期,1965年12月,第137-154頁;收入氏著《漢唐史論集》,臺北:聯經出版公司,1977年,第319-338頁。李鴻賓:《沙陀貴族漢化問題》,《理論學刊》1991年第3期,第83-89頁。王義康:《沙陀漢化問題再評價》,《陝西師範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5年第4期,第132-137頁。劉惠琴、陳海濤:《唐末五代沙陀集團中的粟特人及其漢化》,《煙台師範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1年第2期,第58-64、92頁。王旭送:《沙陀漢化之過程》,《西域研究》2010年第3期,第14-22頁。近年來,也有一些文章討論沙陀漢化或唐宋之際北方地區的民族融合,因與《李嗣源傳》同時,故不贅述。

[23]劉廣豐:《五代沙陀貴族婚姻探析》,包偉民、曹家齊主編《宋史研究論文集(2016)》,廣州:中山大學出版社,2018年,第302-318頁;劉廣豐:《唐末五代沙陀漢化問題再探——兼論沙陀政權的民族政策》,馮立君主編《中國與域外》第4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21年,第37-54頁。

[24] 關於歐亞大陸歷史上帝王的狩獵愛好,可參考托馬斯·愛爾森:《歐亞皇家狩獵史》,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7年。

[25] Wolfram Eberhard, Conquerors and Rulers: Social Forces in Medieval China, Leiden: E. J Brill, 1965, p.149.

[26]陳佳華、蔡家藝、莫俊卿、楊保隆:《宋遼金時期民族史》,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1996年,第229頁。《李嗣源傳》引用時誤作第172頁。

[27]司馬光:《資治通鑑》卷290“後周太祖廣順元年正月條”,北京:中華書局,1956年,第9451頁。《宋遼金時期民族史》引用時誤作“《後晉紀》”。

[28]雷聞:《郊廟之外:隋唐國家祭祀與宗教》,北京:三聯書店,2009年,第39-50頁。

[29] 鄧小南《論五代宋初“胡/漢”語境的消解》(《文史哲》2005年第5期,第57-64頁)也是見於《李嗣源傳》參考文獻的論文,可惜未見正文討論。

[30]薛居正:《舊五代史》卷67《李愚傳》,第890頁。

[31] 薛居正:《舊五代史》卷58《崔協傳》,第780頁。詳參仇鹿鳴:《新見五代崔協夫婦墓誌小考》,杜文玉主編《唐史論叢》第14輯,西安:陝西師範大學出版總社有限公司,2012年,第233-246頁。

[32]薛居正:《舊五代史》卷39《明宗紀五》,第537頁。

[33] 薛居正:《舊五代史》卷二九《後唐莊宗紀》,第40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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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文來源/《中外論壇》2022年第2期  2022年6月,第196—203頁

責任編輯/楊洪金

審核/馮立君、胡耀飛、王子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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