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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岳史风 || 张铁华:黄永年先生的书法篆刻研究

唐潮杂志 2022-03-20


黄永年照  约摄于2003年


黄永年(1925年10月14日至2007年1月16日),江苏江阴人,1950年毕业于复旦大学历史系,先后就职于上海交通大学、西安交通大学、陕西师范大学,曾任陕西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所长、教育部全国高等院校古籍整理研究工作委员会委员、全国古籍整理出版规划领导小组成员、国家文物鉴定委员会委员,同时曾担任北京大学、复旦大学兼职教授。


黄先生学识渊博,著作等身,在历史学、文献学、版本学、目录学等诸多领域造诣精深,被誉为“一代宗师”。黄先生不仅道德文章楷模当代,在繁忙的治学、教学工作之余,对书法、篆刻亦曾留意,堪称“博学余暇,游手于斯”(赵壹《非草书》)的典范。本文主要对黄先生书法、篆刻方面的研究成果做一介绍,以期引起书法、篆刻研究者更多的关注。


一、治学概况

黄先生1925年生于江苏常州,自幼接受的是新式教育,于中国古代学术并没有家学渊源。抗日战争爆发后,黄先生避难江阴农村期间读了半部《孟子》,从此和古代文献结下了不解之缘。1939年春返回常州之后,他偶然于地摊上买到吕思勉先生的《经子解题》,就此获学术启蒙,渐沉迷于阅读古籍。黄先生在高中二年级时考入苏州中学常州分校,聆听了吕思勉先生讲授的国文、本国史、中国文化史、国学概论四门课;得益于吕先生的指点,他又研读了顾颉刚先生的《古史辨》,于考证方法上颇有所悟;之后又先后师从童书业、顾颉刚等先生,学业始益精进。在复旦大学就读期间,黄先生在唐代文史研究方面深受陈寅恪先生著作影响,并且学而能疑,在本科期间发表多篇论文,包括针对陈先生的《狐臭与胡臭》一文的商榷文章。其本科毕业论文研究唐代河北藩镇问题,也提出了若干不同于陈寅恪先生的看法。(参见黄永年《我的自述》,见陆三强主编《树新义室学记:黄永年的生平与学术》,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


黄永年就读大学本科期间养成了勤于读书、勤于思考、勤于写作的习惯,积数十年之功,笔耕不辍,真正做到了著作等身。1993年,他应中华书局《文史知识》编辑之邀,曾撰文《治学浅谈》,简明扼要地介绍了自己的治学情形,金针度人,嘉惠后学。在谈到自己撰写学术论文的经验和体会时,黄先生总结了如下五点:一、把马克思主义用于学术研究,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用马克思主义的认识论指导研究和遵循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原理。黄先生特别重视毛泽东《实践论》里所说的“去粗取精,去伪存真,由此及彼,由表及里”,认为对研究古代文史同样有指导意义。二、在读书时要发现了问题再写文章,写文章时把问题彻底弄清楚或曰彻底解决。而所谓问题,一是前人或今人都没有注意到的,但确属重要应该研究解决;二是前人或今人弄错了讲错了,需要加以纠正。三、要读常见书,用常见书,不要光依赖孤本秘籍。四、写文章要善于联想,运用资料不要局限于那么一小点领域。五、要注意寻找事物的规律。六、要坚持真理,不要迷信权威。


黄先生撰写的学术论文,行文极其精练,所论皆有为而发,不务空谈,剖析过程要言不烦,直指要害。他善于在常见书里读出别人看不到的问题,这一方面,直接得益于吕思勉、顾颉刚、陈寅恪、童书业等先生的影响。至于坚持真理,不迷信权威,敢于独抒己见,在黄先生复旦读书时期已见端倪,并且在之后的研究工作中贯彻始终,更以“树新义室”为斋号,愈见其治学之旨趣。黄先生多次提到他在复旦读书时期的两个治学案例,藉此说明治学不要迷信权威的道理。在复旦读书期间,黄先生研究明器,认为罗振玉先生把明器中的有角怪兽定为“魌头”有问题,于是根据《唐会要》《太平广记》纠正这个错误。同样是在复旦读书时期,他不仅对陈寅恪先生颇为自得的文章《狐臭与胡臭》提出了商榷意见,还获得了陈先生的首肯与鼓励。在之后的书法篆刻研究方面,他同样基于坚持真理,不迷信权威的立场,虽然研究结论不无可商榷之处,但他“依据实物不率信传世名迹,勾稽文献以摧折后起谬说,词必己出,毋剿袭雷同”(黄永年《书法源流论(一)》,《古籍研究》1995年第1期)的治学方法、研究理念是值得我们认真学习的。例如他指出提倡北碑的包世臣《艺舟双楫》“有心得,亦多偏见”,康有为《广艺舟双楫》“本《双楫》而益多欺人之谈,谬误失检处更往往多有”,既直陈其弊,又申说康著不可忽视之处在于“较今人之剿说雷同、陈陈相因者究有雅郑之别”(黄永年《碑刻学》,《新美术》1999年第3期),既批判其疏漏之处,又不否定其既有的参考价值,持论可谓公允。


黄先生在治学之余研究书法篆刻,不仅是出于爱好,优游于艺,同时更是治史的延伸,两者相得益彰。在这方面,黄先生的治学方法、研究理念深受其岳父童书业先生的影响。童书业先生在治史之余,兼及美术史研究,著有《童书业绘画史论集》,其中的《中国美术史札记》曾委托黄永年先生代为润饰校勘。翁婿之间,美术、书法各有侧重,皆是“博学余暇,游手于斯”的状态。童先生早年曾从名师学画,于画技、画学用力甚深,然以史学研究为主业,在谈到治画史的体会时,他曾说:“研究绘画、瓷器的画家、鉴赏家,虽在绘画技法、古画、古瓷的鉴赏方面造诣颇高,却可惜不懂历史,不能以发展的观点探讨绘画、瓷器史,对于有关的许多问题,往往不能放到具体的历史环境中进行考察,不能前后比较,贯通研究,因此挖掘不深,甚至出现错误。有些研究历史的人,虽有发展的观点,但对于绘画技法、古画、古瓷的鉴赏不甚了然,同样也大受限制。”(童书业著、童教英整理《童书业绘画史论集》之《整理说明》,中华书局2008年版)史论研究与艺术实践并重,方能得出令人信服的结论。这种治学观点为黄先生所恪守。翁婿二人还深受顾颉刚先生治学方法的影响,黄先生早年更是通过阅读《古史辨》而学得了精密的考证方法。在黄先生为数不多的论书著作中,可以见到这种精密考证方法的熟练使用。


建基于雄厚的史学素养,黄先生谈书论印,往往语简义精,颇多振聋发聩之论,而他研治书学的方法,凭借多年自学而建立的学术体系,尤其值得后学关注。黄先生的书法篆刻研究,主要体现在他撰写的若干教学讲义以及学术论文当中,主要有《书法源流杂论》《唐人楷书述论》《碑帖谈丛》《篆刻艺术六论》《碑刻学》等。

《黄永年印存》封面  中华书局2004年版


二、书法研究

黄永年的书法研究和史学研究、碑刻研究密不可分,在《书法源流杂论》一文中他曾自述研究书法源流的缘起:“惟于役咸秦,多读碑志摹拓,于书法源流,颇思撰述,以为《札记》之绪。”(黄永年《书法源流杂论(一)》)可见黄先生撰写书学研究文章,一方面是研读碑志治史学的副产品,一方面是受岳父童书业先生著述《中国美术史札记》的启发。黄先生著述的书学论文虽然不多,但都是有为而发,既抓住核心的、容易有争议甚至误读的问题做精密的考证,又注重对书法发展源流的宏观把握,因而能发前人所未发,或者把前人语焉不详之处阐释清楚,显示了卓越的史识以及极其娴熟的考证功夫。


黄先生自少年时期即喜欢鉴赏、研究碑石拓片,1956年来西安工作后,得益于陕西的人文、地域之便,他对碑刻的研究逐渐深入,这些研究成果又推动、促进了他的史学研究。黄先生治学深受清代乾嘉考据学派影响,尤为重视清代乾嘉以后学者所崇尚的“淹通”之学,他特别提到清代“旧式文人若不知金石则不得齿于通人之列”(黄永年《碑刻学》),而20世纪80年代碑刻学研究已经处于后继无人的中衰状态。有鉴于此,先生总结自己数十年来从事碑刻研究之所得,从1985年开始,给文献学、唐史方向的研究生专门开设了《碑刻学》课程,意在“重振斯道,且使从学者开阔眼界”,“据以考史补史,于学术有所裨益”(黄永年《碑刻学》)。


黄先生对于碑刻学的研究成果主要体现于1986年印成的《碑刻学》讲稿里,后来应中国美术学院范景中先生之请,又将此稿刊于《新美术》1999年第3期,引起了学界的广泛重视。黄先生的碑刻学研究由拓片收藏延伸,涉及到拓片鉴定、史料考证、书法源流考辨、题跋研究等方面,和史学研究紧密相连,虽然篇幅不长,却体现了黄先生对于建立碑刻学研究体系的卓识。


作为教学讲义,《碑刻学》旨在指示治学门径。黄先生列出研治中国碑刻的重要参考书目,并对每种参考书的优劣之处加以辨析,要求学生择要看参考书,同时研究碑刻分类、拓本、史料及书法。虽然黄先生也曾以金石自娱,但研治碑刻学的最终目的旨在“据以考史补史,于学术有所裨益”,非为单纯的审美享受而已。《碑刻学》讲义虽然篇幅不长,基本都是黄先生沉溺此道数十年的心得之言,即便是知识性的课程讲稿,亦是独抒己见,不乏造微入妙之论。


至于先生研究书学之始,可从重写于1977年的《书法源流杂论》提到的“迁延十余年,止成此《杂论》六首”看出端倪。从1977年往前推十余年,黄先生在1965年撰写的《关于〈兰亭序〉的真伪问题》,可视为先生撰述书学札记之始。之所以撰写此文,和60年代的“兰亭论辩”有关。论辩双方各执一词,对于《兰亭序》的真伪问题展开了热烈的讨论。以郭沫若先生为代表的一派否定《兰亭序》为王羲之所作,以高二适先生为代表的另一派则坚信《兰亭序》是王羲之所作。黄永年经过审慎的研究,认同郭沫若的结论,即传世的《兰亭序》不是王羲之的作品,同时又认为郭氏考证不够精审,因作万字长文,考辨此事。他通过勾稽文献,探讨了魏晋南北朝时期书法风格演变的基本规律,再根据目前所传的《兰亭序》不仅书法风格与东晋时期书风不相符合,而且和文献中所描述的王羲之书法“字势雄强”也大相径庭,从而得出传世《兰亭序》非王羲之书迹的论断。


 从1977年改定本《书法源流杂论》的内容来看,分为“隶书、八分、楷书、正书”“王羲之书师法钟、张”“兰亭序为梁陈人书”“南北书派异同”“唐楷”“晋唐小楷不可信”六个部分,所论都是讨论书法源流必须面对的关键问题,体现了先生深厚的史学功底以及研治书学的基本方法——依据实物、勾稽文献,通过对实物、文献的辨析,考证史实,从而得出不人云亦云的结论。


黄先生研治书学,注重对书学史料作细致入微的解读,善于从常见史料中发现常人所忽视的问题,因而能发前人所未发,给人耳目一新之感。我们可以从《兰亭序为梁陈人书》一节略窥此中妙处:首先,黄先生通过对相关历史文献的梳理,认定王羲之书法师法钟繇、张芝是不争的事实,从王羲之自述及他人的评述来看,王羲之于章草一体师法张芝不难确定,至于师法钟繇,效仿的是哪种书体?黄先生用排除法进行了推测,认为钟繇所擅“钟书三体”之“行狎书”即章草,而王羲之于章草乃是取法张芝而非钟繇,因而行狎书可以排除。至于传秘书教小学的章程书,“盖西陲所出古写经之属,字体介乎行狎、铭石之间,非晋宋时能书大家所措意”,因此也可以排除在外。那么,王羲之所学之钟书,只能是铭石书而不是其他。当时的铭石书传世者,都是“整齐波发茂密雄强”的隶体,梁武帝评王羲之书法“字势雄强”,也只能对应于这种旧体隶书,而不是流传至今的《兰亭序》的书法风格。至于王羲之当时能得大名的原因,黄先生认为不在别创新体,而是在于墨守钟、张旧体,其时“官学旧体夙宗钟繇,而羲之为其最后大师。南北朝人多以钟、王并称,自非偶然”。既已推理出王羲之书体的应有风貌与传世的《兰亭序》不符,接下来就要考证传世《兰亭序》的书法风格究竟对应的是哪个时期的书法风貌。黄先生认为今本《兰亭序》为藁、行新法,书体介于正书、草书之间,而其中正书的成分尤多。由于魏晋南北朝时期的行草法帖“并时即多伪作,传世者复几经钩临摹刻”,近真者极其罕见,所以从行草一脉考证《兰亭序》年代不便着手,但是见于写经、造像、碑志的正书多且比较可靠,那么可以通过考察《兰亭序》中正书成分的风格特点所对应的历史时期,从而大致推定传世《兰亭序》的书写时代。黄先生根据实物,分别考察彼时写经体、碑志等铭石书体的书风演变规律,认为写经体大致可划分为具汉魏隶书笔意、方笔险劲之北魏体、于险劲中见虚和流美之新体三个阶段,碑志等铭石书体大致可分为魏晋、北魏体、结构平正虚和流美之新体三个阶段。在考察辨析彼时众多作品书风的基础上,黄先生进而确信“新旧交替之间,或略有参差,而所历阶段及递变大势,则若合符节,知此实魏晋南北朝间书法由隶至正之发展规律”(黄永年《书法源流杂论(二)》,《古籍研究》1996年第1期)。理清三阶段的各自书风特点之后,再考察传世《兰亭序》中正书成分之风格特点,发现只能在第三阶段即虚和流美的阶段才可能出现。黄先生因此得出结论,今本《兰亭序》不仅不可能为王羲之所书,即便擅长藁、行的王献之也达不到这种虚和流美的书写风貌,要到南朝梁陈时期才能演变出这种风格。目前关于传世《兰亭序》的真伪问题依然存在争议,无论我们是否赞同黄先生对此的结论,他的考证方法、思路,确是值得我们深入研究学习的。


黄先生是精通唐史的专家,除了在《书法源流杂论》专辟一节讨论唐楷,还著有《唐人楷书述论》一文,可见他对唐楷研究的重视。他说:“今所谓楷书,自以唐人所作为极则。”(黄永年《书法源流杂论(二)》)对于包世臣、康有为等人倡导北魏体,为尊魏卑唐之说,黄先生极为排斥,直斥康氏所著“多欺人之谈,谬误失检处更往往多有”(黄永年《碑刻学》)。作为唐史研究的权威,自然不能不对此等“谬说”摧而折之,以见拨乱反正之意。在讨论唐楷时,黄先生多有令人耳目一新之论,发前人所罕发,尤其是对于虞世南楷书水平的再评价。黄先生认为今传北宋摹刻本即所谓陕本《孔子庙堂碑》实传唐碑真面,而之所以不副虞书之盛名,不是由于翻刻失真的问题,而是由于虞世南楷书本不足称。他认为虞世南之所以能得大名于初唐时期,只是缘于唐太宗李世民的推崇。至于陕本近真的问题,他的依据是自己所见旧拓《唐任静观魏法师碑》为高宗时学虞书者张德言所书,书风酷似陕本《孔子庙堂碑》,据此便可推测出陕本能传《庙堂》真面。这些论断解决了翻刻本虞世南《孔子庙堂碑》是否近真的问题,对于虞世南的书史地位研究,至关重要。黄先生类似的考证案例不胜枚举,读来引人入胜,发人深思。

黄永年著《茭蒲青果集》封面  中华书局2012年版


三、篆刻研究

黄先生对篆刻的关注,始于13岁开始购读线装古书时,因对其中的收藏印记感兴趣而开始自刻印章。1944年9月,黄先生考入南京的中央大学历史系,次年1月退学。在南京求学期间,得益于中文系郭则豫先生(字组南,号枫谷)的指授,黄先生于篆刻一道才真正开始入门。郭先生篆刻取法黄牧甫一路,受郭先生影响,黄先生购置了黄牧甫、赵撝叔、王福庵等人的印谱,但是所花时间并不多。20世纪70年代后期,黄先生投入了较多精力于碑版收集、鉴赏等活动,同时重拾刻刀聊寄所托,与当时的印坛名宿多有往还。


1979年4月,陕西终南印社被正式批准成立,黄先生作为发起人之一参与了终南印社的筹建,后被推为顾问。1980年至1991年,黄先生的篆刻作品先后参加了全国第一届书法篆刻展、全国首届篆刻艺术展、全国第二届篆刻艺术展,入选了沙孟海先生主编的《中国新文艺大系(1976—1982)书法集》。2004年10月,在先生八十岁寿辰之际,其篆刻精品汇为《黄永年印存》出版。


黄先生的篆刻创作相较于职业篆刻家,存世作品并不算多,有两百余方。与职业篆刻家不同的是,黄先生学养深厚、兴趣广泛,少时学刻印即得篆刻名家指点,中年时期复与印坛名宿往还,因此眼手俱高,每多佳作。先生辞世后,终南印社有挽联曰“学坛寂寞失朝月,印社悲凉忆春风”,可见黄先生给予终南印社同仁的不仅是艺事的助益,更是道德文章的楷范。人们敬重黄先生其人、其学,愈重其书、其印,堪称当代艺因人重的典型。


黄先生已发表的谈论篆刻的文字不多,流传较广的有《篆刻艺术六论》(《中国书画》2004年第7期)一文,语言平实,娓娓道来,于斯道颇多甘苦自得之言。该文涉及“篆刻是不是艺术”“秦汉印章”“明清以来的篆刻”“怎样写印章”“怎样刻印章”“印材印纽及其他”等诸节,虽名曰“六论”,亦可看作关于篆刻学的简明扼要的知识性讲义,尤其是关于篆刻艺术的规定性、取法对象、具体实践等方面,给初学此道者指示了一条易于入门的途径。


在厘清篆刻是不是艺术的问题时,黄先生认为“只有够水平的才算艺术”,篆刻艺术要求在有限的印面上排入一定的文字以彰其美。对于当时印坛上存在的乱风,尤其是以粗、狂、怪、丑自诩而其实不美者,先生颇为排斥,认为“美的真正的艺术品一般能做到雅俗共赏”。他曾叮嘱学生:“无论刻印还是治学,都要走正路,在传统的基础才能有所创新。”又说:“印用于书画或藏书,太粗大或歪斜丑怪,有损画面和藏书的品相。”对于篆刻初学者,先生建议他们最好多看黄牧甫、王福庵、钱君匋等人的印谱,在汉白文、元朱文上打好基本功。在《篆刻艺术六论》中,先生曾评论黄牧甫篆刻“朱文参汉金文,多用方笔,是一大创新,白文仿汉,也得浑穆拙朴的神韵,且多变化,可谓仅次于赵之谦”。黄先生推崇赵之谦集秦汉印之大成,变化万千,至今尚无人能企及,更无人能超越。从这些评语,可以看出黄先生的篆刻审美步趋清代文人印一路风格,讲究雅俗共赏的审美取向。黄先生自己所刻印章则于清新雅正中见灵动之气,和他严谨治学、余事游艺的人生状态颇为契合。对于名气甚大其实并不高明如齐白石、邓散木的篆刻作品,黄先生则一再叮嘱千万学不得,尤其是齐白石的单刀乱刻,初学学之即万劫不复。联系当前书坛、印坛的种种乱象,黄先生的这些言论依然不过时,切中时弊,令人警醒。


终南印社前社长赵熊先生在《回顾的价值》(终南印社社刊《终南》第二十二辑卷首语)一文中认为黄先生的篆刻“在缺失了流派印这个重要阶段的当代长安,有着独立的意义和价值”,“先生的某些观点以及对某些印风的批判自然可以看作是一家之言,但他主张的精纯典雅仍将以主流形态的一翼,振翮于当代印坛”。赵先生提到的当代长安流派印的缺失问题,和从斯道者大多缺乏应有的文化素养、治学者又大多不务此道有关。黄先生治学之余,以刻印消遣,无意以此名世,反而被誉为“印林之隐者,不名而高”。以学者的身份治印,审美判断的标准自然会和职业印人所追求的有所不同,这也是黄先生的某些印论被视为一家之言的原因之所在。

黄永年  篆刻作品


结语

对于自己早期的研究结论,黄先生一般都比较肯定,不会轻易改变,但是由于受时代、资料等的限制,黄先生在后期也有调整的时候。例如在写定于1977年的《书法源流杂论》一文里,黄先生很肯定地认为如今流传的《兰亭序》为梁、陈人书,非王羲之真迹,而在参编高校权威教材《中国文化史》时,或是出于编写通用教材的考虑,黄先生把相关表述文字做了如下调整:“现在人们见到的传为王羲之的《兰亭序》,就用这种行书书写。有人又认为像《兰亭序》这种行书要迟至梁、陈时才能出现,就是东晋时王羲之所书写怕靠不住。究竟如何,尚有待继续研究。”(阴法鲁、许树安、刘玉才主编《中国古代文化史》,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543—544页)可以看出,委婉的言辞背后依然不乏对己见的坚持。


黄先生曾评价其岳父童书业先生的画是文人画,而黄先生本人的字则是典型的“学者书法”,不务新奇狂怪,作书端庄严谨,一如其严谨的治学态度。正如元人盛熙明在《法书考》中所言:“夫书者,心之迹也,故有诸中而形诸外,得于心而应于手。”黄先生谈唐楷时尤为推崇褚遂良,他本人的书法也是追踪褚体,以“虚和流美”为表现的佳境。清人刘熙载《艺概》中有段广为传颂的论书名言:“书者,如也。如其学,如其才,如其志,总之曰如其人而已。”面对黄先生的书作、印作,如见先生其人,不惟其才、其学、其志可睹。学艺相通,技进乎道,黄先生余事为艺,在书法、篆刻方面多有高屋建瓴之论。如今的书法、篆刻圈束书不观几成风气,黄先生的相关书学、印学研究成果未能引起人们应有的充分重视。笔者不揣浅陋,作此短文,在向前辈致敬的同时,也希望当代的书法、篆刻爱好者学艺并重,庶几书道不废,风雅再续。


黄永年先生与书法、篆刻有关的著作目录:

1.《关于〈兰亭序〉的真伪问题》,撰成于1965年。

2.《书法源流杂论》(附石刻摹本题记),1971年初稿,1977年重写,油印本,后刊于《古籍研究》1995年第1期、1996年第1期。

3.《唐人楷书述论》,刊于《唐史论丛》第五辑,1990年7月。

4.《碑帖谈丛》,刊于《碑林集刊》第三集,陕西人民美术出版社1995年出版。

5.《篆刻艺术》,1983年3月汉唐工艺研究班授课讲稿,后以《篆刻艺术六论》为篇名刊于《中国书画》2004年第7期。

6.《碑刻学》1986年油印本,后刊于《新美术》1999年第3期。

7.《黄永年印存》,中华书局2004年版。

8.《中国古代文化史》(撰写其中的第十二章《古代书法与碑刻》,阴法鲁、许树安、刘玉才主编),北京大学出版社1989年版,2008年修订版。

9.《黄永年谈艺录》,中华书局2014年版。

10.《黄永年文史论文集》(全五册),中华书局2015年版。


张铁华

咸阳师范学院于右任书法学院副教授


(本文原载《美术观察》2022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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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文来源/“美术观察”公众号

责任编辑/江炜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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