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南坡的第四年，乡建不是一时兴起

大南坡村是由三四个自然村组成的一个村，位处河南省焦作市修武县，靠近云台山，距郑州机场约两小时车程。2019年开始，围绕修武县“打造县域美学”的发展路径，左靖团队受地方政府邀请，在考察选定村落后开展“大南坡计划”，围绕建筑更新、地方文化梳理、出版、展览、创作邀请、地方剧团复兴、儿童美育等面向展开实践。

陈奇团队在这里做的驻村调研成为本地文化建设工作开展的重要索引，中断四十余年的地方剧种——怀梆戏的恢复正是源自于对当地人愿望的发问与调查。2021年10月，摩登天空为这个由本地人组成的剧团发行了第一张唱片。在今年的南坡秋兴前一日，本地怀梆剧团受邀到郑州演出新剧，内容改编自《诗经》中的《卫风·氓》。

大南坡村鸟瞰图，摄于2023年10月

在大南坡进行乡村建设探索的四年，一大部分时间正逢疫情，对这个北方乡村来说分外不易。除去作为村中公共文化空间的大南坡艺术中心，由场域建筑改造的碧山工销社焦作店、方所书店及本地食馆，包括由建筑师王求安设计的餐厅及民宿“老村小馆”，在落成之后进入运营阶段，吸纳了一部分本村村民的员工，为这里原本除了跑大货车、去县城打工之外没有太多选择的村里人提供了一种谋生的新选项。基于近年大南坡村得到的一些外部关注，也有一些本地村民开始筹划将家中闲置空间改成民宿，以承接对乡村有好奇的外来客。疫情期间，本村村民牛二哥贷款修建民宿“未见南山”，如今已有比较健康稳定的经济收入。

上图：大南坡艺术中心

中图：老村小馆鸟瞰图

下图：本地食馆中的“共振村声”戏台

大南坡村并没有太多成为旅游热门地的禀赋，但这里人的生活和忧虑真实且具体。在现有的乡村建设评价机制中，“文化”部分的成果较难衡量，这也是左靖的工作推进有时会受阻滞的原因所在。但除去青年的回流和产业的复兴，村民文化生活的构建、老年人精神需求的满足乃至积极友善、可持续的儿童教育等这些看似“非必要”的部分，对乡村而言可能是更为“必要”的，而且通常是要踏实稳定地保障了后者，才可能迎来前者。

上图：碧山工销社（焦作店）内景

下图：方所乡村文化·大南坡内景

空间“框架”搭建好之后，文化内容的长期生产成为新的重点。在过去的三四年间，大南坡的文化构建主要围绕着老人与儿童，内容涵盖剧团恢复、文化讲堂、公共卫生行动、儿童美育、诗歌教育、节庆恢复以及音乐现场等。

上图：DANANPO字母装置

下图：菜青虫装置

对村中老人来说，中断40余年的怀梆戏复兴给到戏曲爱好者们以表达自我的出口与“被看见”的可能，而对孩子来说，由张唐景观打造的菜青虫装置到如今依然是他们的最爱，由“是光诗歌”提供支持的三年诗歌课给到他们表达心声的出口，而由左靖工作室、刘庆元及北京当代艺术基金会共同支持的儿童美育课程也打开他们认识自然、表达美的想象力，驻村三年的“亚兰姐姐”是他们最熟悉、相处起来最放松的人。

上图：大南坡怀梆剧社合影

下图：大南坡四季美术课

自2020年开始，每年秋天的“南坡秋兴”是这个村子最热闹的时候，在本地人的秋收与农忙结束后，以改造后的碧山工销社焦作店、方所书店、本地食馆及村广场为活动的主要据点，一系列围绕在地、关于乡村的展览、论坛、文学活动、电影放映及音乐现场都在这两三天里集中发生。2022年秋天，由于一些内外部的因素，活动中断过一年，这也让左靖更坚定今年要再把“秋兴”做起来。

“南坡秋兴2023：诗山河”海报

今年的“秋兴”活动涵盖“南坡之声”（大南坡怀梆剧社“穆桂英挂帅”）、“南坡之展” （塔可：“诗山河考：陟北游”、 大南坡儿童美育展：“悠啊悠，悠到ABC！”、杰瑞米·费歇尔插画展：“山下”）、“南坡之诗”（对谈——诗山河：摄影与文学、儿童诗歌节）、“南坡之影”等板块，“秋兴音乐会”部分邀请到小河、锺永丰、瓦依那乐队、马木尔&Mask、重返袖珍时光，同时还有一系列关于乡村的讲座、对谈，以启发更多关于地方、文学与艺术的思考。

上图：儿童美育展：“悠啊悠，悠到ABC！”

中图：塔可个展“诗山河：陟北游”

下图：杰瑞米·费歇尔插画展“山下”

在进村的大巴上，左靖手中不时翻阅的一本绿色封皮小开本书册厚达九百页，书名为《大南坡：共振村声》，内容涵盖对这个地方过去历史文脉的翔实梳理以及团队及伙伴这些年在这村里做的实践与尝试，或将在年底发行。

因疫情三年带来的诸多不确定与其他一些现实困境，大南坡村后续相关建筑的落地施工及艺术驻留、乡建资料馆筹建等计划的展开都受到阻滞。左靖引述村民对建筑师梁井宇在村里做的、尚未完成的建筑（这里原计划修建成大南坡美学中心，由于资金接续问题目前暂时停摆，本次秋兴呈现的艺术家塔可个展“诗山河考：陟北游”就在这个建筑空间展出）的评价——“那个半拉子工程”，用以自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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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坡秋兴2023：诗山河”活动现场

在2021年“南坡秋兴”通过线上视频与大南坡见面的诗人锺永丰此次来到村里，为“南坡讲堂”带来《野莲出庄》专辑背后的食物故事。在分享会上，他提到《诗经》中“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的“荇菜”就是林生祥口中唱的美浓的“野莲”，而在歌谣的具体书写中也把采集的动作和采集的心境都涵盖进去，这让他想到赋比兴的“兴”和南坡秋兴的“兴”都不是“一时兴起”而已。

南坡秋兴之时的村民们

“‘兴’是一个地方到了它最成熟的时候，不管是一个诗人或者是一个地方，最成熟的时候所表达出来的一种民谣的形式”。

南坡秋兴之时的丰收图景

带来主题分享之外，锺永丰与音乐人小河一同商讨和推进受左靖邀请合作创作的专辑《回乡记》，并于14日晚上在广场舞台上演绎。这是他们继2019年在浙江泰顺徐岙底村见面后的再次相见——促成那场相遇的同样是左靖。

在过去的三年间，碍于物理距离，两人依托线上交流，你来我往，共完成专辑中7首词曲的创作（原先有部分歌词是根据小河早期无词作品所填，后决定全部使用寻谣计划近年采集到的民间音乐为改编要素，以更贴合“回乡”的意涵）。在已被创作出的歌曲中，每首歌基本都讲述了一个真实的故事，这些故事的主角多在用自己的方式与乡土连接，并倾注以个体的理解、诠释与创造力。

大南坡再次重逢的小河与锺永丰

在本次南坡秋兴14日音乐演出的最后一个版块，当小河以在福建宁德采集到的客语摇篮曲《轻轻行》旋律为底色重新进行改编，并在台上演出时，由锺永丰书写的歌词里的故事主人公鬼叔中就拿着摄影机站在台下记录着这一切——那个没有影像创作背景的中年人在多年前因为惋惜故乡玉扣纸的工艺传承难以为继，而怀着赤诚与孤勇拍了他的纪录片处女作，在影像幽暗的底色里，湿漉漉且色泽温润的玉扣纸正应其名。

鬼叔中拍摄台上正演出的小河与锺永丰

左靖曾在《黟县百工》的书籍制作中应用到玉扣纸、后在河南信阳的书展、在郑州航空港的“从空间到地方”展览海报上也继续沿用，在去年上海PSA“新文化制作人”版块的手工艺展览中，作为策展人之一的他邀请鬼叔中多年后再次拍摄家乡宁化的竹纸造纸工艺，补足此前未有的“砍竹蔴”等工序，影像风格的转变也见证了鬼叔中人生历程的迁转。二人羁绊多年、或也相知相惜，因而结成某种距离遥远但依旧坚韧的羁绊。

《黟县百工》书影，左靖主编

金城出版社2014年版

左靖与许多合作者的关系都是这样。

秋兴首日晚上，当锺永丰在台上念着以《碧山》杂志书“建筑师在乡村”特辑为书写主体的歌词时，故事里的主人公之一、建筑师梁井宇正坐在台下专注聆听，两人合作的缘分肇始自2008年落成的北京伊比利亚当代艺术中心，后在安徽碧山、贵州茅贡、河南大南坡延续，在多年间通过在不同地方的空间实践，一同探索建筑在乡村的表达，在建立对具体的人的关切同时，不断更新对“地方”与“空间”的思考。在南坡秋兴之前，梁井宇刚受其邀请在郑州航空港做了一场关于“庇护所”的分享，看到我手中拿的《碧山》“建筑师在乡村续”一书封面，左靖特意提醒，“里面有写梁老师的文章”。

《碧山13：建筑师在乡村续》

左靖主编，中信出版社出版

当然，这种“偏爱”并不是独有，理解地方感、在意创作、也知晓乡土可贵的人，都会对志同道合者分外欣赏与珍惜。锺永丰说，在马木尔演出的时候，他最喜欢看阿飞的表情，“那是一种伯乐的爱”。小河也说：“周围有这样的朋友，你就会觉得很幸福，幸福于有他们的存在，他们会为自己喜欢的事情放弃很多东西。”

从2019年开始，大南坡从一个“没有名字”的北方山村，借助外来文化力量对地方历史的梳理与对当下的“考现”，经由被珍惜的目光重新看见，和一种更审慎节制的陪伴构建而非大刀阔斧的开发利用，而逐步拥有属于它的记忆和新故事。

适合对这一点做出判断的或许不是外来媒体，而是在两三年后再提到“大南坡”，会真的感到骄傲或自信的本地人。在秋兴次日的清晨，有村民在广场打扫卫生，这或许也是此前“捡垃圾”活动带来的积极影响。

“秋兴“活动时围在大南坡村广场旁的村民

许多创作者或实践者也是由一个“到达”的机缘开始，慢慢找到自己与乡土连接的方式。艺术家刘庆元在大南坡村民的身上找到了自己木刻作品中“竹林七贤”的面目，而他的学生、2020年秋天第一次踏足大南坡村的刘亚兰，一定不知道自己接下来的三年都要持续来到这里，在美育实践中见证孩子们的变化成长，并收获自己的爱情。2021年10月，音乐人小河为这里的孩子带来一节音乐课。时隔两年，当旋律一起，孩子们依然记得“森林里的一棵树，不需要知道自己是，一棵树”，哪怕中间未曾排练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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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林七贤》系列，木刻：刘庆元，2020年

对大南坡小学五年级的王艺可来说，生活中最近一次感到开心，是在村里见到三年级就转学去县城的同学，因为秋兴，同学们也回来了。

她喜欢亚兰姐姐在这里上的美术课和烧陶课，空的时候最爱到“大毛毛虫”那里玩。在刚过去的夏天，大南坡小学的同学们在北京当代艺术基金会支持下到成都游学，王艺可说，即便是那里，也没有村里这样的游乐设施。但外部的世界依然让她感觉新鲜和好奇，她喜欢那些“特别高的楼”。她平时还会在家附近的空地上，拿几个不用的碗，和朋友们一起玩“过家家”一样的游戏，最近一次游戏的主题是“过生日”。今年王艺可的生日是和家人、好朋友们一起过的，她说自己不想转学离开村庄，不想离开熟悉的同学，也希望爸爸妈妈可以不要去太远的地方，能一直陪着自己。

上图：王艺可与宰彬杰小朋友与瓦依那合唱

下图：小河与大南坡孩子们合唱《森林里的一棵树》

诗歌节共投稿60首作品，都来自孩子们平日里诗歌课的创作。在开展诗歌课的三年来，孩子们一共创作了两千多首诗。

为大南坡小学提供诗歌教育支持的公益机构“是光诗歌”有一句让人印象深刻的标语：“会写诗的孩子不砸玻璃”。此外另有一句——“得到失去，都是诗句”。在孩子们的作品里既有当下的生活、有日常生活里未被表达的情绪、有对自然万物的细微体察、有快乐，也可以有伤心、遗憾和恐惧，而这些都是在具备足够多尊重、宽容与耐心的教师长期陪伴，给他们带来足够多稳定感和安全感的前提下，才可以被自由抒发的。

“南坡秋兴”活动上小朋友们的诗歌节

“是光诗歌”只有一个申请口接受乡村教师报名参与培训，筛选标准也很简单，要有超过一年的教学经历，且是乡村当地教师。后者保障了教师待在本地的“稳定性”，可以慢慢把诗歌变成学校自己的事情。“让这些乡村孩子小小的世界被打开，更重要的是他们的情绪感受被接纳，如果是一个非长期陪伴在他们身边的人，其实是很难实现这一点的”，创始人康瑜解释形成筛选机制的原因。2018年，康瑜和张田田一同创办了这家公益组织，为乡村教师提供研发课程、教案、活动物料及教前培训，以及长期的远程陪伴和支持，这让本地老师们可以更有信心做一件此前从未做的事。

大南坡小学组织的第一届九月儿童诗歌节

“我们倒不是要培训老师成为一个诗人的老师，重要的是当我拿到这首诗，要做什么样的反应。老师们容易有一些惯性，比如他们会说‘这个句子哪里好，但是’，而我们则会希望老师使用‘yes，and’，去鼓励和承认孩子的表达。诗歌课上不该提的是‘这首诗哪里好’，而是问‘整句诗你最喜欢的是什么’，告诉小朋友你喜欢是最重要的，你要关注自己的感受，而不是贴合老师的答案。这个过程会漫长一点，因为它有点像那种封闭的壳子，我们要在外面拿小锤子慢慢去敲，但是一旦这个打开，你会发现小朋友自如的状态出来了，你能看到生命体是自在的，他（她）也是喜欢自己的，然后老师也发生了变化。”

上图：大南坡小学校长刘晓江，

分享主题：“了不起的村里小孩”

下图：A4美术馆副馆长李杰，

分享主题：“作为美育行动者的儿童”

瓦依那乐队主唱岜農，

分享主题：“低头种地，抬头唱歌”

14日下午，在音乐人岜農分享返乡种地经历时，芬雷、泽洲与几位郑州来的师傅正在未完成的建筑内布展。来自艺术家塔可的个展“诗山河考：陟北游”生发自艺术家对《诗经》中山河的考据，也触发左靖将此次活动主题命名为——“诗山河”。艺术家塔可用自身的脚步贴合两千多年前先人遍历山河寻访民间歌谣的脚步，在其间时间被折叠、阐释旁置，山河样貌依稀如昨，又实在地已经历了变迁。

在大南坡美学中心展出的塔可个展“诗山河考：陟北游”

影像中的树、鸟、山崖与展览建筑本身所处的村庄环境形成互文，当村中的鸟掠过影像的画布，画中的树成为树中的画，本属于这块土地的记忆在这里焕发新芽，而“山河”与“山河”、“诗”与“诗”也此间再次相遇。

本次秋兴主题“诗山河”的英文翻译为“Odes To The Land”，意为献予大地的诗赋，贴合了地方工作者的工作要旨与原发热情。

大南坡秋景，摄于2023年10月

人类的灵感、智慧与艺术想象力诞生于大地，也终将贡献于此、消融于此。在专辑《回乡记》的同名歌曲中，诗人锺永丰以《碧山》杂志书为参考，写出乡村工作者的心路，既“迢迢路漫长”，又“崎岖无退”，而在受挫时给予迷茫者安慰与方向的，依旧是山河本身。

感谢左靖工作室提供图片

撰文：凌敏

摄影：张鑫、朱锐、李耀、谢颖、吴刚、陈尧天、小钰、凌敏、段崇源等

编辑：段崇源

排版：易于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