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凌 破坏 flash动画 尺寸可变 01'23" 2001 截图

本期文内动画视频，由艺术家温凌提供；

图片亦来自艺术家提供的视频截图。此致谢意。

媒介局限与风格生成；与拙；间离化与魔幻现实在网络时代的意味——温凌“早恋”观后片论

一、“荷尔蒙”的创作？

“早恋”，一组33件，每件时长一分钟左右的flash动画，表现的是无安放的荷尔蒙，平乏的青春期、被压抑的生命力；手法是自我克制的荷尔蒙，不似“坏孩子的天空”，那么轰轰烈烈，更似弱势且平庸、身在规训里、不服从、但又不喜激进反抗的人／少年。54boy.com：短平快的网络flash动画，融入“严肃”的当代艺术的成分，第一批吃螃蟹；如今则更像是反过来，艺术场域的语境里，融入时代的痕迹，表征时代，第一眼视觉有点old school的网络动画味道，但细看，却和当下一以贯之，细节手法中，颇有一些时下架上绘画中滥觞的处理招式。54boy，似乎是高大上的五四精神，但又可以是“吾是”的谐音梗，一种简单、乐观且憨，表征了短视频时代的精神气质（那时的“短视频”和现下的“短视频”，两个在哪些意义上相通？）。

和温凌自诩为反复经营、雕琢的漫画作品，“One Day in My Life”不同（但是往视觉直观上更显拙气的方向雕琢的），“早恋”的创作，更依赖于直觉，用本人的话说，就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荷尔蒙”。“未经雕琢”，在另一种意义上，也意味着，浓缩了今后大部分可能性的缩影的。

二、是flash网络动画的局限性，而非长板，使形式风格被构筑起来

一种艺术风格的整体，在很多时候，是由媒介自身特性所首先主导的，且，其短板、而非其所擅，决定了大的面貌；选择一种媒介语言，就是选择其本身具有的形式感潜能中，所蕴涵的精神表达之潜能。也就是说，当温凌抓住Flash网络短片，这一媒材特性中的简陋，并将之放大的时候，他恰恰是抓住了该种形式语言的经济性，表达的精准有效性。

作为一种短平快的矢量动画，flash 是依靠画面中，几个分层的局部简单规律化形状变化，来完成画面“运动”的，因此，它是一种强制性的、去细节化的绘画，以及不擅摹仿写真动态的姿态动作模式。为此，温凌倚靠连环画的家学渊源，修正了来自美院的学院派“细节”意识。

作为连续性的矢量画动态，却比减帧跳接的定格动画，在某种意义上讲，更弱动态化，因此，会形成一种画面感受，类似于添加了直观可视运镜演示的分镜脚本的效果，在这种效果底下，指示式、而非刻画性的“标识”，会成为形式语言的一部分；“标识”代替描画，将形体上的细节表现为流畅形体线条上的简单“磕绊”，因此，我们会看到，艺术家（或许在）非常流畅地制造着磕绊。明明是动画，但因为事物不动，镜头在动，而产生和跳切相似的心理感受性。在无法改变透视角度的情况下，平面划分的空间性象征功能会强化，甚至于在温凌这里，他有时会把人物身体的一部分，赋予空间暗示的心理意味；这一点，在艺术家今后的漫画作品里，会进一步放大、进一步系统地运用（举例来说，突出走路的脚踏实地感〔或者说无意志的空洞行为本身感〕，则放大脚；突出有一只手的力气，简单解决画面中某一问题的时候，则夸大手；表现开会时桌子对时空的支配权，则桌子巨大）。身体局部的重复性动作（如老师／家长聒噪而不知所谓的嘴），机械性动作，是flash的形式本身所擅，因此，会反过来，在故事情节里，具有更高的比重，重复强调青春期荷尔蒙（以及当代人生活）的虚无性。因为是这样一种虚无中求慰藉的状态，镜头运动（实际多是简单平移，和局部放大所代表的镜头推进），往往会具有时间的（贫乏的恒常）意味；而蒙太奇，却反而很少具有时间的意味。远－全－中－近－特写的剪辑，在短时长，多屏幕上反复，俨然成为了和实用性的讲故事功能没关系，一个近乎仪式感的生硬套式，因而形成了，既似疏离感，又似反讽的奇特感受。

笔者不清楚，温凌在各种画面里填充接近于原色的色彩，是不是开始于“早恋”系列的flash。这样一种用色，不是经营颜色，而单纯是用了填色。这样的填色，除了产生指涉波普精神的意味外，在他的flash里，会让背景变成一种超现实的色块风景——这种疏离的背景／风景构成了人物的原子化人生处境感。

当温凌flash作品里的简拙感，是来自于媒介本身特性的时候，会产生一种效果，就是构成对网络快文化价值背景的形式感进行摹仿；而通过对快文化的摹仿，又进一步造成和（相对）高摹仿的抒情感的疏离，间接再次强化了去人性化／疏离感，反过来又强化了不动声色的情感能量充沛度。

温凌 Milk Flash动画 尺寸可变 2001 截图

温凌 subway flash动画 尺寸可变 01'03" 2000

三、“拙”？“坏”？

很大程度上，拙，笨，或者质朴，其实不因其本身，而成一种价值高度，是因修辞学的对称关系，而被视为繁琐、精巧的对立面，而成为一种“有力”的表达。“拙”固然作为“简”的一种、和内容间关系更直接，而被认为是好的，但它作为一种态度，则被认为是更好的。但不管怎么说，成制式的“拙”，也是一种技术型的，是洗练/风格精准化之后的后果。

正如前所述，在温凌的描画里，会有“流畅的磕绊”。他画的脸，在一系统画面中，被概括为，一个局部发生歪斜、出现棱角的圆，这样的歪瓜斜脸，正合衬于，青春期荷尔蒙所无能于自我表达的笨拙投射；又能够更便利地，让“形”服务于平面构成，而平面构成／画面的节奏、呼应关系，无疑是通过反映空间心理而进一步反映心理秩序感的。这很塞尚，而且比塞尚放肆多了。方的肢体，锯齿型的肌肉等等，亦复如是。

同样如前所述，在某一段镜头时间里，被脱离比例感、突兀放大的大脚大手，虽笨，但直截地反映心理真实，同时因为画面整体都笨拙，所以就更视觉合理化。

在和展览同名的作品，“早恋”里，我们会看到两个处理方式不太寻常的眼神。视觉上，简拙到极点的处理。女生的眼睛里是有劲儿的，但没有意图流露的，所有的动作，被简化为一次眼珠的左右转动，隐晦地透出一丝态度——情感的诸般、她都有，但选择被动；而男生的眼神更是静止且没有表达的。这两个眼神的刻画弱化，将表达的任务／权利，让位于彩虹背景、和男生直男式手搭女生头的姿势。这正是那一代青少年，大胆但懵懂，没学会老练、夸张的情感表达，这样一种时代特征的写照。这样的眼神处理，同时还出现在“朋友的朋友”、“男生和女生”上，意味相通但有所不同。

温凌 早恋 flash动画 尺寸可变 01'19" 2001 截图

温凌 朋友的朋友 flash动画 尺寸可变 01'11" 2000

四、人工合成的视觉感受力中，间离化表达的情感真实

尽管“早恋”系列的主旨，是在于再现某种青春期的生命和情感状态，但个中仍然充满了许多，并非自然生发的感受力，而是通过视觉／媒介形式语言，人工合成的感受表达，这样的表达，在先前的“日常”／“自然”里，没有对应的同构物，但却并非不是对现实的关怀。毋宁说，通过将若干个，有现实对应的感受性，进行合成，我们得到了一种解脱/升华救赎感，这种升华针对现实不得其门而出的困境，是虚幻的，但未必是“精神鸦片”的。

一些狰狞、激烈的表情，会概括成有简化几何形味道的样子，并且，因为定格化，而直接变成一个脸谱化的符号，因为脸谱化，所以会变成去人性化、反抒情的视觉叙事。恰恰因为不蒙上主观情绪色彩，中性化了，才使能量不泄漏，成为能量满溢的冰山叙事。此外，作为由抒情而入的反抒情化，里面还隐隐带着，沿自抒情传统的自反性（反讽感）。

有一个使人吃惊的地方：在“早恋”系列里，反打镜头，几乎都运用在主角／差生和父亲／老师等权威人士之间；而同辈、朋友之间，则更倾向于平行机位——很少例外。这一方面，可能是反打里面，隐含有“内外”之别的心理空间张力，而平行机位则是松弛的。而反复非黑即白的刻板套式化运镜，则又形成了另一层间离化效果，让疼痛变得不真实了。

像上述这样，以套式（化）和脸谱（化），来达至间离、去人性、反抒情、准－零度表达的手法，在这一系列flash动画里，频繁出现。

在“跳水”里，角色的造型有些像素火柴人造型法延伸的味道，而其迈着“冒险岛”里高桥名人式的摆“腿”跑动姿势和节奏，仿佛是来自游戏考古里，自己活跃起来的NPC。

温凌 跳水 Flash动画 尺寸可变 01'13" 2000 截图

温凌 好鞋 flash动画 尺寸可变 01'40" 2000

温凌 登山 flash动画 尺寸可变 01'05" 2001

五、魔幻现实：想象力专制，作为鸦片或救赎？

“最差生至死”，是整条松散的故事，最关键的前后节点：随着老师飞快、机械抖动的嘴，主角忍不住跳窗了。这一跳，就进入超现实主义，成了红领巾超人。如果说，摹写现实只能表达无助，那么魔幻现实，就通过想象、赋予拯救（只有想象力的主观专制，才能赋予不幸人拯救）。白日梦意味着“虚假的满足”。但在这里的“白日梦”，并不纯净，还杂耍狂欢式地杂糅了符号价值体系的混乱荒诞，杂糅了和画面一样被塑料感介入的剧情编排。于是，亚文化所特有的、对主流文化的贱斥感——通过排斥、通过自我降低，而自我保全，赢得自足，从而实际的自我擢升——就强化起来了。

像每一个梦境里要从悬崖起飞的人一样，红领巾超人的一跃，要经历一小段失控下坠；他会在朗朗白云青天的窗户前，脱力扑街；当他从外面完成使命回来的时候，他原来也属于某个组织，他要向长官敬礼，然后像每一个精致的社会人士一样，工作后，卸下，喝小资红酒，干杯。

而“人”呢，“人”套进一个字幕旋转的常规特效，就变成了纸片人、变成了54boy广告片头的味道，“人”变得轻薄、玩笑，却反倒是“人”这个词儿、不那么沉重之后，所得的自在。

同样相似的日常场景，遛狗，打雪仗，游泳，打架，这些没有故事的故事，放在“他”变成超人之前，还是之后，意味变得不同了。

 温凌_New Year_Flash动画_尺寸可变_00'55" 2001 截图

温凌_Dog_Flash动画_尺寸可变_01‘07" 2001 截图

并不是每个叛逆的青春，都会和“早恋”系列中的“最差生”，有着相似的经历，但其所表达的边缘和叛逆，觉醒和妥协，无处宣泄的身体能量、无因无由的寂寞虚妄，都有些比具体故事更高的普遍性。当艺术家，以“早恋”一名，来代表整个展览中的系列旧作的时候，“恋”所指涉的，恐怕已不仅仅是男女之情了。那是最真挚、最木讷不懂表达的时光，是“爱”／放肆的情感还没有解禁、被视为不合时宜的时光，是网络短视频文化、被视为传播学的生产力解放、而非算法再造信息茧房的时光。当社会继续高压内卷地进步，每一个人生都不由变得精致的时候，“早恋”，也许将是人生中，唯一真挚的爱情。

温凌 飞行 flash动画 01'08" 2000 截图

温凌 干杯 flash动画 01'05" 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