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群厦门素人，从没想到自己做了一件开先河的事

林中飞在林后艺术公社①三楼的楼梯口迎接我。最近有一个“素昧平生”素人艺术②展，看展览介绍，参展者来自各行各业，有药品推销员、花店小二、中学生、房产中介、滴滴司机、家庭主妇、无业者……年龄从十四岁到六十岁不等的艺术“小白”，在厦门开创了素人艺术展方面的先河。林中飞就是这个展览的策展者。

在王琦的文章里，林中飞被描述为“像一个上班族”，而眼前的他跟这个描述有点不同，他现在留起了长头发，用黑色发箍把头发从额头向后箍紧，身着一件黛青色的长袖衬衫，一脸诚恳，和照片里相比，他现在的样子和平常人眼里的艺术家形象更接近了。

by banxie

画室进门右侧的牌子写着“林后会有期”③，正对门口有两扇黑色的门板，中间的红漆底板上分别写着“高瞻远瞩”四个字。画室里放置着很多画架，颜料、画笔、画布举目皆是，画幅尺寸不一，风格各异的作品遍布墙壁的各个角落，几个褐红色的柜子，边缘涂着金漆，将一个一百多平的空间各自间隔了起来，很是好看。

在朝向西北方向的玻璃窗下，中飞邀请我坐下，边喝茶边聊天，他的音响正放着某一个京剧选段，楼下的装修声透过地板隐隐传来。

从和林中飞聊天的零星碎片中，我试图拼凑出他的人生轨迹。

林中飞出生于莆田仙游农村，受邻家表哥的影响，自小喜欢画画，他曾有过考艺术院校的念头，专业艺术院校学费很贵，对于林中飞的家庭来说实在负担不起。在表哥的建议下，林中飞选择了“曲线救国”，大学时选择就读学费较低的日语专业，毕业后，他一边兢兢业业地从事外贸工作，一边勤于留意画事，如此不觉间，十年转瞬即逝。

by Mr Ding D

2008年，林中飞的表姐打算开办一家少儿美术培训机构，听到消息的林中飞惊感年华渐逝，理想难再，人生一次，应致无悔，他毅然辞去待遇优厚的外贸工作，租了一间二十平方的小房子，一头扎进绘画艺术的海洋。

投身艺术事业，通常意味着要面对一个比一般行业更加未卜的前程。好在林中飞早有准备，他在上班的十年时间里，已经积下了一笔积蓄，足以应付自己往后几年的生活支出。与此同时，他也开始给家人“画饼”，他说，五年之后一定可以以画养画。

此后，林中飞在小房子里，每日作画不辍、废寝忘食，或率性挥洒，或理性推敲，乐在其中，几至废纸三千秃笔成冢。

“一切从摸索开始。那时，没有模特，静物和自己是我最好的模特，没有老师，大师的画册和书籍是我最好的老师；最无怨悔的导师是大自然，最亮的明灯来自本心自性。”林中飞说道。

by 林中飞

在这期间，他在网络论坛上认识了一些同好，譬如吴依艺、孔龙震、雷丁狄、黄启佑、林金荣、陈简等，彼此之间常通过QQ来谈画论艺，像一个线上艺术沙龙。

2013年，林中飞从小画室搬到林后村。这一年，线上艺术沙龙的几个画友陆续得以在线下交集。也是在这一年，林中飞与朋友用他刚租下的民房办起了画展，名为“荒草丛生”，意指边缘画家皆为荒草，却丛簇生长，自由而坚强。画展未多做宣传、效果却意外地好。众人意犹未尽，趁着激情尚热，合议成立组织平台，平台叫艺术公社，效仿巴黎“大茅屋”④，集合艺术家自由交流、创作，抱团取暖。取地名“林后”，名为林后自由艺术公社。

中飞因为年纪最长，爱资助年轻画家、张罗事务，被朋友们喻为“毕沙罗”⑤。

2014年3月和5月份，林后艺术公社的艺术家们集中火力，以群体亮相的方式，先后举办了“听，林后的声音”青年艺术家绘画作品展和“聚力——当代艺术展”，他们的作品成功地引起了厦门艺术界和艺术爱好者的注意。

by 罗联璧

作为一个喜欢搞事的组织者，2015年4月，林中飞又和朋友们一起发起了“轴艺术”项目，展览的场地在沙坡尾22号，他们认为“厦门达达”⑥之后，30年之久，厦门再无群体运动，但艺术界却在酝酿、等待时机发声。厦门的艺术当时正处于一个潮汐间，一边是依旧顺应不断来袭的商业展览，宣扬一种艺术的快速消费；一边是厦门的艺术与全国、全世界的艺术不断交流和碰撞。“轴艺术”要做的，就是在这个时期集体发声，从而期望产生“一个岛屿的可能性”。

而作为一个富有探索精神的创作者，林中飞的创作载体从前期的油画转向近期的水墨画，同时，他还尝试使用木栈板来作画。他的油画作品以身边静物为主，表达内心的情感和细微感受，水墨画则偏重于肖像，以肖像的方式表现当前时代下的世相和各种人的情绪态度。

by 林中飞

而近三四年，他开始了除架上绘画作品之外其他艺术形式的其他尝试。在2015年“轴艺术”展览开幕时，林中飞撑着黑伞，带着一顶银白色假发，在整个展场游荡，不时和路人握握手，问人家是不是艺术家，或在作品前停下，对着作品指指点点，有时写上“林老头到此一游”，煞有介事。他在表现“艺术与大众的疏离”。

by 郭梦笛

2016年5月，他又做了一个名为《呸》的行为作品，让人印象深刻，在创作时，林中飞在一个暗室中对着一块坚硬的黑冰不断啐口水，在数小时的时间中不断重复此动作，期间有观众加入该行为。通过这个漫长的过程使黑冰慢慢融化，一支蜡烛渐渐从黑冰中现出，点燃这支蜡烛。等到黑冰完全融化，将液体和蜡块的混合物装罐签名出售，罐装物命名为《可口可不》。整个过程时长6个小时35分。

by 万俤

作为一个当代艺术家，需要密切关注当下，回应当下，并以自己的方式处理这个时代的素材。林中飞的其他行为作品，如《6月密语》、《选择性失明口诀》、《不可回收》同样体现着他作为一名当代艺术家对于时代的回应，而《土铲者》和《可见的生活》则可见他对于底层百姓生活的人文关怀。

by 林中飞

艺术对于每个人都有着不同的意义。林中飞觉得，艺术是他认识世界并与世界共行的一条幽径。在艺术的世界里，他体验到了前所未有的最大自由和精神愉悦。这个世界和现实既重叠，又交错。既平行，又远离。

目前的“林后会有期”画室，除了作为林中飞的工作室，艺术家活动场地，以及作品展览场地之外，还向所有喜欢绘画的素人开放。来这里画画，不需要门槛，画室有现成的画架、画布、画笔和油画颜料等提供。绘画过程中如果遇到问题，还可以向林中飞请教。

“林后的绘画课”课程目前是以一年为一个学期，这样时间比较充裕，林中飞可以根据学员自身特点来因材施教。学费也是十分地低廉，学员甚至可以用帮忙干活等方式来抵销部分学费。

by 谢黄辉

“学员到这里，我一般开始的时候比较少去教技法，到这里他们爱怎么画就怎么画。当到了一定时候，看到他们缺什么营养的时候，就会及时给予补充。”林中飞说。

林中飞自己也因为这些素人的到来产生了触动，他在“素昧平生”展览的前言里这样写道：“看到艺术园地里好奇的‘闯入者’，看他们因为对艺术的‘陌生’而自然生发的盎然生气，这种的‘素昧平生’也启发我纠偏行将过熟的做法。”

到“林后会有期”画社学习、交流的素人，此前大都没有什么绘画基础，对他们来说，正儿八经画画是素昧平生的事。

by 王小凤

王小凤是一个90后女生，自称自己是路痴的她，原来从事的是房地产销售职业，做地产销售，带客人看房是工作惯常的一部分，“经常是我打电话让客人给我指路，要不然我找不到房子。”小凤这样说。在“林后会有期”画室两年多的时间里，她的绘画天赋得到全方面的绽放，她的画风静谧，在静谧之下又隐藏着更为丰富的个人世界，现在，她的很多幅作品得到了朋友们的认可，她自己从一名房地产销售成功转变成为一个平面设计师，绘画上的训练使得她在设计工作中得心应手，不再为看房子迷路而发愁。

by 郑望宁

郑望宁个性强烈，说话耿直，大家开玩笑说他是“刀客”。他从事过平面设计工作，原来任职的公司被兼并之后，他开始了自由职业者的生活。生活难免会有失意和打击，来自家人和朋友等各方面的声音让他心里颇受压抑。2016年，郑望宁偶然看到孔龙震的艺术卡车展览，孔龙震从一个业余画画的卡车司机最终蜕变成为职业艺术家的经历让他大受鼓舞，他打算拜师学艺，孔龙震的简介里提到的“林后艺术公社”让他找到了林中飞，成为了“林后会有期”画室的学生之一。如今，他的其中一幅画已经售出，被一位绑着丸子头的写作者所收藏。

by banxie

威格，自称前任男诗人，这位被朋友称为“蟹哥”的“满头白发的年轻人”，思想鬼马而又前卫，2009年3月1日，他搞了一个“威格的诗想实验展”，以诗歌为元素做成了装置、影像、行为艺术等各种非纸面文本的艺术形式；2016年，在林中飞的鼓动下，他将生平的第一幅画献给了林后艺术公社，此后两年时间里，画了包括抽象画在内的三十多幅画，乐此不疲。

作为林中飞的好友以及“素昧平生”素人艺术展年纪最大的参展者，威格表示：“生活的荒谬绝伦把一个热爱生活的老文青逼迫到咬牙切齿地墻角，靠着三件武器（历史虚无主义、现实荒诞主义、理想无政府主义）反动着主流的活法而活着。如果说2009年的‘展’是对诗歌艺术之呈现形式的实验性反动，那么2018的‘展’则是对绘画艺术之呈现形式的实验性反动。如果能再活九年，可能会有一场音乐展，而你们可能听不到任何的音响，而可能吃到一锅用音乐闷熟的芥菜饭。”

by banxie

20世纪70年代，英国艺评家罗杰·卡第纳尔（Roger Cardinal）将法国艺术家杜布菲提出的“原生艺术”（Art Brut）的概念进一步诠释为“素人艺术”，与此同时，出于对愈加精英化的欧美主流艺术圈的挑战，从艺术界内部所生发的崭新的策展观念与具有争议性的大型展览，使得素人艺术的火花照亮了艺术世界中那些曾经备受冷落的角落。人们期望在素人艺术的旗帜下，各种边缘化的艺术创作得以统一起来，对抗僵化的主流艺术体制。

作为厦门首个素人艺术展的策展者，林中飞在“素昧平生”展览的前言里写道：“和很多‘纯真击败世故’的故事一样，不了解艺术的人做艺术往往会比艺术“行业”里的人做得更好玩。因为不了解，所以不会有坚硬的思维边界和诸多的框框条条，所以敢于横冲直撞胡作非为。艺术之‘玩’，就得‘胡作非为’，胡作非为就会撞开固有的藩篱，就会有新的想法出来、新的可能性产生！”

by banxie

我准备要走的时候，在画室里扛着楼梯干活的那位大哥过来和林中飞告别，等他的背影消失在画室的门口，林中飞说，这是老刘，一个滴滴司机，这次参展的30个素人，他也是其中之一，林中飞翻出手机上存着的一张图片，画面是一张酷酷的脸，林中飞说，这是老刘用电动车观后镜的背面画的。

我问林中飞在素人艺术展之后有什么新的规划，他说，在五月份可能会做另一个有批判指向的展览，他告诉了我大致的主题和形式之后，我哈哈大笑。

而这个正在筹划中的展览，让我联想到林中飞挂在里间画室的一张自画像，在今年三月份那个著名白眼出现之前的若干年，这位平日不善言辞，酒后兴起时却会击垃圾桶而歌的平民艺术家，就让画中的自己翻起了白眼。

by 林中飞

注释：

①林后艺术公社 林后艺术公社，是由一群热爱艺术的年轻人、画家、青年艺术家组建的非官方自由艺术组织。创办者希望这里能成为青年艺术家的交流公社，未来艺术家的培育林地。从此出发，人人都是艺术家，人人都可以“艺术地生活、生活地艺术”。

②素人艺术 素人艺术（Outsider art）也被称为原生艺术，局外人艺术，非传统艺术，主要是指未曾受过职业训练，只是出于内心驱动的创作者进行的视觉艺术创作。

③林后会有期  “林后会有期”是林后艺术公社的公共画室部分。力图传达“艺术是人人可为的”的观念认知，在这里民众可以自由地进行绘画的学习、交流。除了通常的油画、素描、水彩、水墨、书法等，在大众艺术的可能性上还将进行摄影、雕塑、装置等多样性开放性的艺术探索。

④巴黎大茅屋  位于巴黎十四区与六区交界蒙巴纳斯区（Montparnasse）的大茅屋画室，毕加索、马蒂斯、莫迪里阿尼、贾科梅蒂、常玉、吴冠中、赵无极、庞薰琹……这些中外艺术史上如雷贯耳的名字都曾出现过，这个大师云集的地方，被后人称作现代艺术的诞生地。

⑤卡米耶·毕沙罗（Camille Pissarro，1830年7月10日-1903年11月13日），法国印象派大师，生于安的列斯群岛的圣托马斯岛，1903年于巴黎去世。

⑥厦门达达  “厦门达达”是中国当代艺术史“八五新潮”美术运动中最为激进的艺术群体，主要成员有黄永砯、林春、蔡立雄、林嘉华、焦耀明等艺术家。活动时间是从1983年“厦门五人现代艺术展”开始，到1989年参加“中国现代艺术展”后核心人物黄永砯移居法国而结束。“厦门达达”的活动大都突破了传统的艺术模式，以抽象、观念、甚至行为、影像这些在当时的中国来说非常新颖、反叛的艺术形式来传达群体的艺术理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