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地语的前世今生《不可思议的印度》

音流瑜伽研究

2024-09-02

印地语的前世今生《不可思议的印度》

“我会说英语、印地语、卡纳达语、马拉雅拉姆语、泰米尔语、泰卢固语”，阿南德得意地说。你或许以为阿南德是语言学者，其实他只是印度硅谷班加罗尔的一名岀租车司机。阿南德是泰米尔纳德人，十年前来到班加罗尔谋生活。卡纳达语是班加罗尔所在的卡纳塔克邦的官方语言，也是当地民众的通用语言。对于来自北印度的人来说，卡纳达语近乎外语，它的发音和文字与北印度的主要语言迥然不同，如果他们再不懂英语的话，到了卡纳塔克邦只能两眼一抹黑了，连地名都看不懂，寸步难行。不过，对于阿南德，这都不是事儿。阿南德的母语是泰米尔语，泰米尔语与卡纳达语都属于达罗毗荼语系，彼此极为相近，同属于达罗毗荼语系的还有马拉雅拉姆语和泰卢固语，两者分别是喀拉拉邦和安得拉邦的官方语言。有了泰米尔语的底子，阿南德学习同语系的其他语言就容易多了。“我很快地就学会了卡纳达语、马拉雅拉姆语、泰卢固语”，阿南德说。

印度素来以语言繁杂著称，像阿南德这样同时掌握多门语言的“语言天才”并不在少数。印度国会议员沙希•塔罗尔说：“我跟妈妈说马拉雅拉姆语，对爸爸说英语，跟司机说印地语，对仆人则使用孟加拉语，敬神祷告时用梵语。”这就是所谓的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印度人思维跳跃，或许就与他们经常在不同的语言模式中切换有关系。

印度的语言有多繁杂？印度语言学家甘乃什•德维2013年公布了一份印度语言调查。调查显示，当前印度仍在使用的语言有700 余种，其中122种语言的使用人数在1万人以上。算上英语，印度宪法所承认的官方语言就有23种之多，其中印在印度纸币上的则有17 种。掏出一张印度纸币，你会很惊奇地发现，纸币背面左边角从上至下，一行行地堆砌着不仅你看不太懂，而且大部分印度人也未必全明白的十余种文字。印地语和英语是印度联邦政府的官方语言，各地方政府还可以视本邦情况决定邦内的官方语言。目前来看，印地语使用人数最多，约占印度总人口的41%,英语应用范围最广，使用人数约占总人口的3%。印度较大的语言还有孟加拉语、泰卢固语、马拉提语、泰米尔语和乌尔都语等，使用人数都在5000万人以上，它们也都是邦的官方语言。

印度语言复杂，主要与它的历史有关。英国人征服印度前，印度人从未在今天的疆域内建立过一个大一统的国家，在丘吉尔的眼里，印度只不过是个地理名词。土邦林立是印度历史最为显著的特征之一。政治上长期分裂使得印度各地逐渐形成了自己独特的语言文字。英国完全征服印度大陆后，英语顺理成章地成为各邦沟通的通用语言，甚至还成了联结全印的纽带。如果今天的印度人放弃了英语，那么印度又要归于一盘散沙了。

语言文字五花八门，不仅初来乍到的外国人深受折磨，有时候连印度人自己也感到头疼。2015年5月，印度总理莫迪访问中国，其间来到了西安，参观了大雁塔。说起来，莫迪还与大雁塔有点渊源。唐僧西天取经的故事在中国家喻户晓，在印度也是广为流传。玄奘自印度学成回国后，主持修建了大雁塔。鲜为人知的是，玄奘当年游学印度时曾经到过莫迪的家乡，即今天的古吉拉特邦。莫迪 2014年会见中国记者时还专门提到了这一点。莫迪参观完大雁塔后在留言簿上留了言，可这一留言不仅难住了中国记者，连随行的印度记者也没看明白。或许是想突出古吉拉特与玄奘的不解之缘，莫迪留言时使用了古吉拉特语。古吉拉特语主要流行于古吉拉特邦，与印地语差别很大，没有专门学过古吉拉特语的印度记者自然也就没法看懂莫迪的留言。

印度有人不懂地方语言尚且情有可原，因为即便在中国，有的方言也很难懂。可是，贵为印度政府官方语言的印地语，普及状况却并不乐观。虽然它号称全国性语言，但实际流行范围并不广，主要局限于德里、北方邦、中央邦、拉贾斯坦邦、哈里亚纳邦、比哈尔邦等印度中部、北部地区。一旦离开这些地区，懂印地语的人就寥寥无几了。印地语的使用人数多，主要还与印地语圈的生育率高有关。当中国人还为国内人口过亿的省大惊小怪时，印度早出现了两亿人口的大邦，那就是印度北方邦，人口规模位居世界第六。比哈尔邦人口过亿，中央邦也有7000多万，三者加起来已经占了印度人口的三分之一。

印地语这一印北方言成为印度政府官方语言，有其特殊的历史背景。英印统治时期，印度北方长期为其统治中心所在。加尔各答和新德里先后成为英印的首都。英印1931年从加尔各答迁都新德里后，印地语圈的政治地位上升，印地语的光环也随之而来，因为它是首都所使用的语言。印度独立运动领袖甘地、尼赫鲁又都来自印度北方，出于唤醒民族意识、动员民众的需要，他们又都提倡印地语。甘地曾提出过印度独立后官方语言的标准，要求使用人数必须占多数。照此标准，印地语毫无悬念地将成为未来印度的官方语言，因为仅印地语流行的英印联合省和中央省（包括今天的印度北方邦、北阿肯德邦、中央邦、恰蒂斯加尔邦）的人口在1901年就已经高达6100万。

不过，当时甘地所中意的是印度斯坦语，包括今天的印地语和乌尔都语，两者本是一种语言，只是书写方式不同，前者使用天城体书写，后者则用阿拉伯字母。正是由于两者同根同源，可以互通，因此尽管印巴边界地区剑拔弩张，摩擦不断，印度宝莱坞电影却能在巴基斯坦大行其道。印巴分治后，乌尔都语成为巴基斯坦官方语言，印地语独一无二的地位更为凸显。印地语与印度斯坦发音相近，又暗中契合印度的国名，于是更受到印度政治精英的青睐。印度独立后，国内民族主义情绪高涨，有人提出了 “一个国家，一个宗教，一种语言”的口号，主张将印地语定为全国唯一的官方语言。1950年的印度宪法规定，印地语和英语同为印度政府官方语言，以15年为过渡期，1965年1 月以后，印地语将成为印度政府唯一官方语言。这一规定遭到了强烈抵制，尤以泰米尔人为甚。关于印度官方语言确立的坎坷，还有一个有意思的传说：印度独立后，有人主张将印地语作为印度唯一的官方语言，结果遭到了印度南方代表的反对。印地语支持者声称，由于印地语使用人数最多，理应成为印度唯一官方语言。南方代表则反唇相讥，照此逻辑，乌鸦应当作为印度的国鸟，因为印度乌鸦也最多。当然，乌鸦没有成为印度的国鸟，印地语也没有成为印度政府唯一的官方语言。

印地语受到抵制，从它自身来看，乃是因为印地语区政治上并没有形成对于非印地语区的压倒性优势，中央省、联合省等印地语区与马德拉斯一样，在英印治下地位平等，没有高下之分。印地语或它的前身印度斯坦语，长期是下里巴人的语言。印度斯坦语诞生于穆斯林的入侵。来自中东或中亚的穆斯林征服者，在与印度民族融合过程中，将他们的词汇融入了印度北部方言中，在德里等地区方言基础上，形成了印度斯坦语，也即今天的印地语或乌尔都语。

印地语还在酝酿形成中时，波斯语曾长期是印度北部穆斯林王朝的官方语言。从16世纪的德里苏丹国到19世纪的莫卧儿帝国，德里城头变幻大王旗，皇帝换了一茬又一茬，可是他们对波斯语的痴情却始终不渝。德里苏丹国时期洛迪王朝的一位国王斯坎德尔•洛迪为了鼓励印度人学习波斯语，甚至许诺学习波斯语可以加官晋爵。莫卧儿帝国的开创者与波斯渊源更深。它的开国之君巴布尔及其子胡马雍在崛起的过程中，都曾得到波斯萨法维王朝的鼎力相助，中兴之主阿克巴大帝的母亲就是波斯人，他本人还曾派人到波斯延揽人才，莫卧儿帝国一时间波斯人才云集，至今印度仍有波斯人的后裔。投资印度公司中国和东南亚区原负责人伊舒•杰恩告诉我，“我的名字在印度很少见，但在伊朗却很多，我的祖上就是伊朗人”。至于祖先何时来到印度，杰恩已经记不清楚。虽然血脉源自伊朗，可杰恩已经不会说波斯语了，他的家人也不信伊斯兰教，而是信了佛教。莫卧儿帝国式微后，波斯语逐渐淡出了印度的历史舞台。英国殖民时期就废除了波斯语的官方地位。19世纪末，印度民族主义觉醒，印地语的地位也随之上升。

1947年8月140,德里午夜的独立钟声敲碎了英国的帝国梦宣告印度的诞生。为了抹去身上的伊斯兰色彩，有人提倡净化印地语，将波斯语、阿拉伯语等的词汇剔除，代之以梵语词汇，或者新创造的印地语词汇。他们照此炮制了印地语版本的印度宪法，尼赫鲁却抱怨自己一个字也看不懂。其实，经过数百年的融合，印地语早已与伊斯兰难舍难分了。

印地语难以服众，英语成了行之全印而皆准的官方语言。这超出了甘地的预料。甘地虽然曾喝了英国的洋墨水，可对英语却憎恶至极。他指责英国人耗尽了印度的资源，印度人才因此疏远了英语，印度人越快摆脱英语，对国家和人民就越好。受奴役的屈辱感驱使他试图洗刷掉印度身上所沾染的一切殖民色彩。他或许没有意识到，现代印度因英国而生，由英语连接在一起，英国人走了，英语扔了，印度又会陷入四分五裂。对于英语的巨大作用，印度有人看得十分清楚。印度前总统拉达克里希南一针见血地指出，英语是国家团结的潜在因素，民族主义概念和民族主义感情便是英语和英语文学所给予印度的礼物，因此大学和中学应当教英语，以便印度能跟上知识的进步。1952年，印度中等教育委员会也承认，通过学习英语和英语文学，印度人团结起来，实现了国家独立。为此，该委员会1957年提岀，英语应当作为必修课。

印度独立初期，英语主要是维系各邦的交流工具，政治色彩强。进入21世纪后，印度充分挖掘了英语所蕴含的经济潜能。印度软件业和服务外包业之所以能迅速崛起，与它拥有一大批会英语的廉价劳动力不无关系。正是软件业和服务外包业撑起了印度经济的大半边天，让印度在沉寂了半个世纪后再次在国际社会大放异彩。英国印裔记者达利帕尔认为，英语是英印留给印度最持久、最有益的遗产，没有英语，印度的软件业和呼叫中心就不可能发展起来。印度人凭着熟练的英语，在英美扎根发芽，成就非凡。今天的英语不再是屈辱历史的印记，而是印度人夸耀的资本。

英语在印度意味着更多的工作机会，更高的收入，国内更顺畅地交流沟通。可它的普及率并不乐观。中国国内有人误以为印度是英语国家，大部分人都能说英语。实际情况恰恰相反。英语使用范围最广，可是普及率却极低。关于英语的普及率，我看到过两个数字，一说占总人口的2%, —说10%。印度亚洲新闻社总编告诉我，英语普及率为3%。亚洲新闻社是印度知名通讯社，他的信息应当比较准确，与2% 这一数字更为接近，较为可信。即使按10%算，印度也只有1.3亿人说英语，其中还包括让人晕头转向不知所云的印度英语。

穆苏里街头的英文和印地语路标卡利卡特街头的马拉亚姆文字即便在德里、孟买、加尔各答这类一线城市，不会英语者都不在少数。我在德里叫出租车，会英语的司机十之二三，个别的只会个位数的单词，大部分都不会英语，上来就是印地语或其他语言,完全没法交流，让人抓狂。不会英语不行，只会英语，生活上也可能会很不方便，也不行。语言关是不少中国人初到印度所遭遇的首要障碍。闯过印度的语言关有三个阶段：冈忻始为印式英语折磨得苦不堪言，渐而熟悉习惯了它的咖嘔味儿，最后再听到英美英语则如同天籁一般。在印度，英语还是身份地位的象征。一口标准的英音或美音的印度人，即便不是英美印裔，也可能是从小就在印度的私立学校接受了精英教育，非富即贵。

泰米尔纳德，意为泰米尔人的土地，泰米尔人在这块土地上创造了古老而灿烂的文明。泰米尔纳德是印度经济的翘楚，教育水平高，泰米尔人有着骨子里的优越感和强烈的民族自尊心。他们对于印地语的抵制极为顽强和持久，顽强到以身相殉，持久到可以追溯至印度独立前。

泰米尔纳德与中央政府也是若即若离，有时还针锋相对，非常另类。2014年，莫迪刚上台不久，红得发紫，如日中天，我在泰米尔纳德出差时，却只见到过一处印度人民党的宣传广告和莫迪的照片。强龙压不住地头蛇，政治强人莫迪到了泰米尔纳德也不能例外。

只有身处泰米尔纳德，才能真切感受到泰米尔人对本民族文化的珍爱。泰米尔纳德的首府金奈，大街小巷，商店学校，名字不是英语，就是泰米尔语，或者并用，印地语难觅踪迹，我只在金奈机场和马德拉斯高等法院见过印地语的路牌。当地的中国朋友介绍，曾有人在公交车上试图跟司机说印地语，结果被司机轰下了车。

粗略地了解一下印度历史，便能理解泰米尔人对印地语的“嫌弃”。印度诞生前，印地语所代表的政治势力没有在泰米尔纳德取泰米尔语而代之的机会。莫卧儿王朝时，印地语势力尚且处于弱势，根本没有能力南下取代泰米尔语；英印时，印地语和泰米尔语势力又都处于英国人的卵翼下，地位平等。待印度独立后政府想强推印地语时，又遭遇了泰米尔人最激烈的抵抗，只好不了了之。

泰米尔语的历史比印地语长得多。它是印度政府认定的首个经典语言，梵语还排在了它的后面。印度政府认定经典语言的标准包括：使用时间为1500年到2000年；有丰富的古代文学作品；文学传统是原创的，没有从其他语言挪借等。印地语现在连经典语言都算不上。让泰米尔人放弃自己的母语去使用一个远不如母语的语言，可能吗？

印度北部是印度教的发源地，有印度教的圣河一恒河，圣城——瓦伦纳西、马图拉、哈里杜瓦。死在恒河边，骨灰入恒河，是一名虔诚的印度教徒一生的梦想。可是，在穆斯林统治印度的 800年里，北方的印度教徒，上至土邦王公，下到贩夫走卒，常在夹缝中求生存，文化自信心受到严重摧残。而泰米尔纳德大体保持了相对独立，成为传承印度教文化的一块净土。坦贾武尔一座湿婆神庙，建于朱罗王朝，至今已有千年历史，宏伟壮观。虽然历经千年风雨洗礼，依然气势恢弘，展示着一个王朝的辉煌与繁荣。而在泰米尔纳德地区，这类数百上千年的印度教古庙不在少数。古庙镌刻着的昔日荣耀，渗入了泰米尔人的血液里，化为他们强烈的自豪与自信。

不过，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语言之争实质也是利益之争。泰米尔人抵制印地语，排除了印地语精英介入泰米尔政治生活的可能性，本土精英可以独享邦内资源。彻底排除了政府强推印地语的可能性后，泰米尔纳德两个本土政党轮流执政，至今已有半个世纪，形成一个封闭的利益循环，外地人针插不进，水泼不透。曾领导了反印地语运动的泰米尔纳德前首席部长安纳杜赖恐吓说，如果印地语成了官方语言，说印地语的人将会统治泰米尔人，泰米尔人将沦为三等公民。他还指责，“将一个地区的语言变成全印度人的语言是暴政，会让印地语获得好处和优势，非印地语人民及其子孙将承受无尽的苦难，这将破坏泰米尔悠久的语言文化”，一语道破了部分泰米尔精英的心机。

民族自豪感的激发，政客的煽动，使得泰米尔人的反印地语斗争异常坚决。英印时，马德拉斯辖区负责人拉贾戈帕拉查理强推印地语，规定印地语为所有学校的必修课。这一举动立即引发了泰米尔人的强烈反弹。他们举行大规模游行示威，成立了反印地语指挥部，喊出了“泰米尔人的家园只属于泰米尔人”的口号。1939年，泰米尔青年纳塔拉延因参加反印地语活动被捕，死于狱中，他的死将这场抗议推向了高潮。纳塔拉延也最终成了捍卫泰米尔语的烈士。拉贾戈帕拉查理称，泰米尔的历史上，从未有人为了泰米尔语殉难，纳塔拉延之墓将成为泰米尔人的圣地。颇为讽刺的是，这位拉贾戈帕拉查理，20世纪50年代与国大党分道扬鑛，摇身一变，成为捍卫泰米尔语的急先锋。他甚至公开宣称，对泰米尔人来说，印地语就是外语，如同英语之于印地语使用者。强大的社会压力迫使马德拉斯政府于1940年放弃了将印地语作为必修课的决定。

印度独立后，马德拉斯成了泰米尔纳德。殖民者走了，印度人当家做主，原先共同斗争的对象没了，将各种姓、各民族联合在一起的纽带也松了。1949年诞生的达罗毗荼进步联盟打出了反北方、反印地语、反婆罗门、独立的旗号，在泰米尔纳德的政坛崭露头角，后来成为泰米尔政坛两大主角之一。1962年中印战争时，在爱国心的激发下，它放弃了独立的诉求，可仍然没有扔掉反印地语的大旗。

放弃独立只是印地语与泰米尔语较量的新开始。印度政府原计划英语和印地语并用，1965年后只用印地语。大限日渐临近，泰米尔人又掀起了新的抗议浪潮。1964年初，一名27岁的泰米尔青年自焚以抵制印地语，他临死前高喊“打倒印地语，泰米尔语永存”。一年后，又有数名泰米尔人以身殉“语”。泰米尔人的自焚让印度政府看到了他们的反抗决心，也摧毁了政府强推印地语的信心。面对巨大的舆论压力，印度政府只得放弃全面推广印地语的尝试。

莫迪上台后，印度内政部发通知，要求政府部门、公立机构社交媒体账号同时使用英语和印地语，优先使用印地语。这一通知立即遭到了泰米尔人的强烈抵制。时任泰米尔纳德邦首席部长贾雅拉莉塔抨击它违反官方语言法，造成了泰米尔人的不安，宣称泰米尔人热爱自己的语言遗产，并为它而骄傲。

因为热爱本民族的语言，按语言分邦成为印度独立后地方势力的又一大政治诉求。甘地早年支持按语言分邦，他认为，如果地方语言成熟，就可以照此分邦，尼赫鲁主张暂不按语言分邦。显然，对印度的现实，尼赫鲁有着更为清醒的认识。印度长期四分五裂，英国人南征北讨，只是完成了形式上的统一。对于新生的印度来说，塑造统一的国家认同比按语言分邦更迫切。按语言分邦只能强化族群和地区认同，让塑造国家认同的工作更为艰难。实际上，当时的印度国内并不太平，离心力挺强。英国走了，留下了权威真空，有的部落想独立，有的土邦想加入巴基斯坦，印度面临着再次崩盘的危险。印度学者阿沙•萨郎吉指出，印度建国之初，有人预言，语言多样性将会导致印度的解体。印度地区文化差异大，认同感低。

尼赫鲁没料到，推倒语言分邦多米诺骨牌的竟然是他独立运动中的战友。1952年，印度独立运动斗士斯瑞拉姆鲁进行绝食，要求以泰卢固语区为基础组建新邦。绝食是印度人惯用的招数，甘地用它来对付英国殖民者，后来的印度政客又将它引入了国内政治斗争，再后来范围更为扩大，只要有事不满意就会绝食。

斯瑞拉姆鲁虽是甘地的追随者，可他对绝食显然没有甘地运用得娴熟。58天绝食后，斯瑞拉姆鲁死了。他没有死在英国人的监狱里，却居然死在了战友的冷漠中。斯瑞拉姆鲁的死所渲染的悲情引发了安得拉地区的骚乱。印度政府慌了神，随即作岀妥协。4天后，尼赫鲁宣布，接受斯瑞拉姆鲁的要求。1953年，印度议会通过了安得拉邦法，以泰卢固语区为基础的安得拉邦成立。

印度政府病急乱投医，推倒了分邦潮的多米诺骨牌。面对着排山倒海的分邦浪潮，印度议会顺势而为，1956年通过了邦重组法案，确立了按语言分邦的原则，后以此为依据对邦进行了重新划分。我们今天都知道孟买是印度的金融中心，可它曾是一个邦的名称，即孟买邦。分邦浪潮中，孟买邦一分为二，成立了古吉拉特邦和马哈拉施特拉邦，孟买成了后者的首府。印度最近一次分邦发生在2014年。经过近半个世纪的斗争，当年6月，特伦甘纳脱离安得拉邦，成为印度最年轻的邦。

萨朗吉认为，按语言分邦由政治精英所操纵，岀于政治利益的考量，强化了地区认同，阻碍了印地语推广，影响了国家认同的构建。目前来看，语言分邦是个昏招，是印度国内政治日渐碎片化的助推剂，地方政治势力日渐坐大。印度独立之初，国大党一党独大，如日中天，尚能遏制住地方势力，可随着国大党的衰落，制约地方势力的力量越来越弱，甚至连国大党自己都要靠着与地方势力联合才能在中央执政。政治上的这一局面削弱了中央政府的稳定性和执行力，也导致20 世纪90年代印度中央政府长期处于弱势，影响了改革的推进。以语言为基础的地方认同强化还直接导致了排外主义的猖獗，孟买的湿婆神军就是借此起家壮大的。湿婆神军直接诉诸马拉提民族主义情绪，指责外地人抢夺了马拉提人的工作机会，并殴打、驱赶外地人。这一排外性极浓的组织居然能在2015年马哈拉施特拉邦立法院选举中一跃而成第二大党.真是颇为讽刺。

语言差异大还导致了印度人的低流动性。经合组织2009年公布了一份报告，指出印度跨邦人口流动中50%是为了婚嫁，只有10% 是为了找工作。泰米尔纳德、马哈拉施特拉邦经济发达，可是人口大邦北方邦的农民若不会英语或泰米尔语和马拉提语，则根本没办法到这两个地方打工。这对泰米尔人、马哈拉施特拉人同样适用，他们若是不会英语，不会印地语，则到了印地语区也不太容易立足。中国有春运，到沿海或大城市打工或工作的外地人大批返回内地或老家，而印度就不存在这一现象，因为流动起来太困难，再好的人口红利也只能白白浪费掉了。

为了化解各邦语言不通的窘状，印度中等教育委员会曾于1956年提出3 语教学模式：以印地语为母语的学生，在印地语和英语之外，再学习一门印度地方语言；以其他语言为母语的学生，同时学习英语和印地语。这一构想十分美好，可是没法执行。当印度大学拨款委员会要求泰米尔纳德邦的两所大学将印地语作为主要语言时，又遭到了时任泰米尔纳德邦首席部长贾雅拉莉塔的反对，称这一要求违法。地方政府不给力，再美好的设想也白搭。

当然，语言五花八门也不见得全是坏事，印度人非常乐观地称之为文化多样性。不同的语言环境造就了印度各具特色的地方文化，呈现百花齐放的场面。独树一帜的印度电影就是典型。提到印度电影，中国人一般会联想到宝莱坞，其实印度还有卡莱坞、提莱坞。宝莱坞以孟买为中心，主要生产印地语或马拉提语电影，影响范围广。提莱坞位于加尔各答，主要拍摄孟加拉语电影。卡莱坞则位于金奈，集中制作泰米尔语电影。“莱坞”众多还与印度电影业的习惯有关。一般情况下，印度电影没有字幕，这让泰米尔人看不懂印地语电影，孟加拉人看不懂泰米尔语电影。为了满足本地区民众的需求，以本地区语言为主的地方电影也就蓬勃发展了起来。泰米尔纳德邦政府为了鼓励泰米尔语电影的发展，还特地规定，凡是使用泰米尔文字为题的电影，可以免税。在电影业的巨大影响下，泰米尔纳德还出现了影而优则仕的有趣现象。2016年过世的泰米尔纳德邦超人气的首席部长贾雅拉莉塔，从政前就是一位家喻户晓的泰米尔电影女星。

本文摘录自《不可思议的印度》作者：吕鹏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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