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字斟句酌 | 陈寅恪的“恪”怎么会读“què”?

郑张尚芳 语言文字周报 2019-06-13

古代雅言以洛阳音为标准音,现代普通话以北京音为标准音,但共同语也有吸收方言甚至民族语言的需要,如历史上“茄、椰”的音就是随着物产输入而吸收来的。这不能纯读原音,需要折合为标准语音体系可能接受的读音,如现代汉语的“尴尬、癌”都是从吴语语音折合过来的。

 

有一个明白无疑的例子,在鲁迅《故乡》这篇小说中,记闰土说的偷瓜吃的动物(一种獾)时,作者造了个“猹”字。(这是造字历史上可明确知道造字者的一例,稍晚于刘复造“她”。)因绍兴话中音同“查”,是个浊声的音,现行字典、词典都依“查”折合为,可绍兴师专谢德铣1979年写的《鲁迅作品中的绍兴方言注释》却注为,这就有了不同的折合。

 

很多读音纠纷由折合的不同而产生,折合不好的像“碚”“匼”旧读有误,丁声树先生考实了正确的读法(参丁声树:《“碚”字音读答问》《说“匼”字音》)。

 

现在深圳的“圳”读,是依据清代钮琇的笔记《觚賸·粤觚上·语字之异》“通水之道为‘圳’,音浸”,结合粤音折合来的。(作者是吴人,音其仿佛,否则粤音“浸”收也与“圳”不合。)按此字早就见于宋戴侗《六书故》:“甽,按今作圳,田间沟畎也。”指出是甽的后起字。《集韵》朱闰切:“甽,沟也”,正与温州永嘉乡间说田间水沟的音义相同,当音合口。我调查浙、赣、闽、湘及粤北各地,不管指田沟或地名,也都读合口;林语堂《当代汉英词典》中“圳”也是,那么此字应当折合为。“深圳”则可名从主人,另立音专用(因当地粤语“肫胗”也开合不分可都说胗)。但不应把通行全国的“圳”都折合为开口。原来大概是把它当作广东俗字来定音的,既知此字宋代字书已有,几省通用,就要另行好好折合了(详郑张尚芳《圳字字音琐谈》,1980)。

 

有些冷僻字也有南北音折合问题,“恪”字问题就是一例。

 

“陈寅恪”的“恪”究竟读还是读,颇受关注,已经有不少文章讨论。还有陈先生熟人指出先生故乡、兄弟、本人都读,而其夫人却坚持读的有趣事实。有人认为是从北京音白读来的。按元明清时期的重要韵书如《蒙古字韵》《洪武正韵》《四声通解》《五方元音》等,“恪”都没有一读,用拉丁字母记北京话的《语言自迩集》,“恪”也只列在159号下,不见于42号(“却确悫”等11字),则北京白读音说不确。在音韵上,二等的“客”因腭化作用可以白读(注意绝不是合口的),但一等的“恪”,和“各”字一样,是不可能腭化的。

 

那么到底是怎么来的呢?


其实因为“恪”一直读铎韵“苦各切”,与觉韵“苦角切”的“确悫”南方大抵同音(吴、湘、赣、客、粤皆同),“恪悫”词义又相似,因而容易相混(写《十经文字通正书》的清朝嘉定人钱坫在其《说文解字斠诠》里就在“悫”下写“今作恪”)。所以南人说官话时容易把“恪”跟着“确悫”读成。这是由南方读音北化时的折合错误造成的,乃是因类化而扭曲折合的显例。

 

实则这个音明代就有了。金尼阁《西儒耳目资·列音韵谱》已经收入,除在第四摄入声“克恶”(渴溘磕恪)外,又列在第十五摄“克药”“壳确悫却”等之末。金氏记录不少文士的音读又音,后来常常变正读,如古尧切的“骁枭”在第三十一摄既列“格腰”同浇,又列“黑腰”同枵鸮,后者本粤语常读音,今也已成京音正读了(只可怪江南通行的“浇”的“薄”义也读枵,却没有被吸收)。所以后来此等矫揉过度的读法,在北上的南士口中反而流行。致使旧时中国大辞典编纂处的《国音辞典》在“恪”下收了“1.刻,2.确(又读)”两音,予以肯定。这是后来好些字典又读的来源。

 

实际上,溯其源则后一音原是折合不当,矫揉过度地类化出来的。



(摘自《胭脂与焉支 郑张尚芳博客选》一书)

《胭脂与焉支 郑张尚芳博客选》,郑张尚芳 著,

上海教育出版社2019年4月出版

郑张尚芳(1933—2018),著名语言学家,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研究员。郑张先生在科研工作之余,2006年开始在新浪博客上撰写博文,颇受好评。


郑张先生认为,汉语历史悠久并发展出了不同的方言,汉语与国内各民族、周边各国语言之间的联系久远、彼此影响,产生了许多有趣的语言现象,也引起了不少不科学的解读与猜想,其中以讹传讹者,不在少数。基于此,郑张先生以语言学家的敏锐感觉,就平常生活中所见,从“历史语言学的角度写些随笔,试予解答,指明真相”。


《胭脂与焉支 郑张尚芳博客选》收录郑张先生从2006年至2017年的80余篇博客文章,汇编成书时郑张先生审读了书稿,并作了修订。



主      编 :何   勇  

执行主编:杨林成  

本期编辑:李   璐

本期校对:李梦露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