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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城:文化不是味精


    文化不是味精

文:阿城  编:kuang



还记得莫言拿诺奖时,在中外文学获奖论坛上,作家兼段子手刘震云笑着说:“莫言获奖,好多人问我的感受。这就像我哥娶了嫂子,洞房花烛夜,别人问我感觉。我说,祝他愉快。莫言能获奖,表明在中国,至少有十个人,也可以获奖。”


一个也好,十个也罢,将来的将来,必定还会有更多杰出作家站出来的。但有这么一位作家,却是独一无二,此人便是写《棋王》的钟阿城。读书节目《一千零一夜》里面,梁文道说:“诸位听说过阿城吗?要是没听过,那可就终生抱憾了。”


今天的题目叫“文化不是味精”。


我估计每个人都尝过味精。尤其餐馆做菜都要放味精。对味精过敏的人,只能特殊的跟餐馆说“我不要放味精”。


但是不放味精,炒的菜也是在炒过放味精的菜的锅里炒,出来还是有点儿味精,味精是躲不开的。


我的意思是,那十年之后,“文化”这个词使用的频率越来越高,现在已经达到了味精的地步,什么事情都说是文化,比如“军事文化”,我认为这相当不合适。那我今天就讲讲为什么文化不是一个装饰性的东西,它不是味精,它自己有很实在的东西。


前两天有朋友警告我:一个东西“不是什么”容易讲,“是什么”非常难讲。但我觉得,“文化”恰恰是特别容易说“是什么”的一个东西。


在我看来,文化是什么?文化就是一种关系,我和你,你和他,班级对班级,学校对学校,甚至上升到集团对集团、国家对国家,它们的关系是什么?是“文”还是“武”?


中国“文化”的“文”是很早就定下来,非常简单、明确,它是针对“武化”提出的。周公制礼作乐,这个“礼”,就是文。为什么要这样做?


周初建立政权,自己力量小,施行的是军事殖民,面对的是随时可能出现的武化事件,所以周公为了安定天下“制礼”,“礼”就是文的意思。也就是说,大家放弃武的关系,约定文的关系。


“武”是什么呢?只要我的力气大、实力强,你面前的面包我抢过来。这就是“武”。你的资源,我一把就抢过来,你没有办法。这就是武。


而文的关系中,资源是这样的,每个人都要有一点,不能是谁的力量大,谁就可以全部拿走。所以,中国的“文”非常简单明确,就是相对于“武”提出的。




那么“化”是什么?


以前有句话:“融化在血液中,落实在行动上。”


“融化在血液中”是什么意思?——它本来不是血液里就有的东西,为什么要把这个东西融化进去?因为它是后天的,不是先天的。


“文”不是我们的本能,而是后天的一种规定。“落实在行动中”,就是一举一动,包括你心里怎么想、怎么考虑这个事等,所有细节、行为,都是按“文”的方式去处理,这就是“化”。


就像春风化雨,把整个地都浸湿了。比如现在大家这么有礼貌地坐在这儿听,而不是每个人挽着胳膊围在我的边上,电影里经常看到把一个人围起来,意思就是要动手了。


到了春秋晚期,孔子常常说很久没有梦到周公了,心里不踏实。为什么?


因为孔子那个时代,社会又开始逐渐武化,春秋晚期非常剧烈,到了战国,就完全是“武”的关系了。孔子那个时代面对的是武化的环境,他重提周公,是因为当初制定“文”的制度是周公提出的。


孔子在晚年,已经确认自己是殷商的后裔,也就是周所灭亡的商的后裔。但是,孔子提出“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因为周建立了一个“文”的制度,这个制度非常完整,“郁郁”,就像森林一样,有秩序又旺盛。


这个“文”的制度,是好的,所以从这个角度上,孔子是遵从周早期的做法。不幸,他所处的时代,是“武”的时代。




“文”是一种关系。


文化不等同于知识。现在我们说个人“有文化”,常常是指他有知识。但是对于中国来说,文化不是一种知识,它是如何处理相互间的关系,是处理成“文”,还是处理“武”。


历代帝王都提倡“文”或者“孝”,没有人敢提倡以“武”治国。可是到了60年代,国家要武化。这种情况在中国历史上不是说没有,但这么明目张胆,是非常罕见的。


我四十年代出生,从小长大,我环境里的声音就是“武化、武化、武化”,到60年代的,“武”终于被明确提出,这是对中国“文”的一个大否定。


虽然那十年宣布结束,但武化的影响直到现在还有遗留。武化的状态在大陆到处都能看到,比如因为一点儿小事就吵起来、打起来,每个人的言谈话语里总是有攻击的成分。


80年代初,我家附近有一个餐厅,一进门就有一个告示:本店不打骂顾客。这个非常奇怪:为什么餐厅会打骂顾客?因为在以前,打骂顾客是正常的,现在特别告诉大家:本店不打骂顾客。“武”真是到了“化”的程度了,觉得“武”是正常的。


当时还有“五讲四美三热爱”的口号被提出来,满大街贴标语:“要说‘请,谢谢’。”不管真假,中国有几千年的以“文”立国治天下的传统,到现在连“请”和“谢谢”都不会说了,可见这个社会武化到了什么地步!


人之初,是动物,动物的世界是一个武化的世界。但我们之所以是人,是因为我们发明出了“文”,来抑制我们的动物性。如果不抑制动物性,今天这么多人,如果我们在这个屋子里实行武化,我肯定走不出这个屋子。


这就是丛林法则。如果在这儿大家都遵守“文”的关系,大家都能走出去。


所以把“文”等同于知识时,就是小看了文化。文化是我们安身立命的基础。


那么,为什么从1840年鸦片战争一直到五四运动,我们这么多的前辈质疑、力图否定甚至消灭中国自己的文化?这是因为他们认为中国要以“武”对武。




这个问题争执了一百年。我自己认为,文化的基本要义没有问题。但是我觉得大家在一个问题上忽略了——凡是人发明的东西,这个东西一定会异化,这个异化会影响到我们。


比如吃人的礼教。异化到一定程度时,人是受不了的,定要反抗。所以我觉得对于文化来说,时刻反省和监视的是它异化的部分,而对于文化来说,不能质疑。


在我说的文化意义上,有“没有知识的文化人”,有“有知识的武化人”。


我记得宋代的朱熹记录过一个老年妇女的话,老太太说:“我虽然不识字,但我可以堂堂正正做人。”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没有知识,但我待人处事是“文”的关系,堂堂正正做人,按照规定做。


但从我的生活经验来说,很多街道、居委会的老太太,她们都是武化的,她们既没知识又武化这就非常难办,你家的门一把推开就进来,没有先敲门征得许可再进来,没有“文”的关系规定。 



这篇文章,摘选自阿城近作《文化不是味精》的序言。


阿城的文字和思维,挑开了诸多社会问题根源的脓包,并连接了一代又一代人的生活印象。文化与人、与中国社会如此宏大的问题,就被他这么举重若轻地解答清楚了。


正如作家唐诺所说:“他总要把抽象的学问拿回来,放到他趣味盎然的世界好好涮过,就像北京的名物涮羊肉一样,如此才得到滋味好入口。也因此,所有抽象概念符号,在阿城身上都是有现实内容的,他不放心加以浸泡过的,有着实感的温度、色泽甚至烟火气味。”




阿城其人的故事可以写一部大长篇,他的特点总结为一个字就是“通”。写作、电影、音乐、收藏、绘画、掌故、工艺、美食……阿城什么都能说,什么都敢写。


难怪谁也不服的王朔能服阿城,他说:“若下令全国每人都必须追星,我就追阿城。”著名作家贾平凹也很钦佩阿城,他说:“阿城是卓越的,他的才华学养是那样的杰出,一直让我钦佩”。还有著名文化人陈丹青称阿城为“天下第一聊天高手”,“作家中的作家”。


要了解阿城,只看他闲谈时的寥寥数语,或者听他的传奇经历,终究是隔靴搔痒。


为此,先知书店诚意推荐《阿城文集》(七卷本),深入了解其人、其书。作为一个“通才”,阿城什么都写,所以作品非常多,要集齐汇编十分不易。


这套《阿城文集》是他本人选编校订,首次集结出版。其中许多篇目为阿城独家提供,从未见于国内报刊或网络。而且,我们有幸获得阿城少量签名版,据说阿城以后再不给任何书签名了。感兴趣的书友,可识码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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