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缅甸种香蕉的中国人:在炮火和非法用地的阴影下淘金

缅甸之声 2019-06-02





“你们这儿收人民币吗?”两位中国卡车司机在腾密公路昔董段一家餐馆吃完饭,准备付钱。这是他们第一次到缅甸。服务员不懂汉语,看见人民币,立刻明白过来,点头回答OK。


公路上堵着上百辆22轮大卡车,都是空的。它们的目的地是缅甸克钦邦外莫县的香蕉种植园。那里有成吨的香蕉正在等待装车,再被运往中国,出现在各大城市的超市里。

 

出了餐馆,天已全黑,路还未通。一轮明月照亮了整个河谷。


2018年12月14日,4辆前往中国的重型卡车经过腾密公路昔董段的七彩桥,车里装满了从克钦邦开采的稀土矿。最后一辆车过桥的时候,桥从中间断开了。司机幸免于难,稀土矿随后被运走了,只剩下扎进河谷的断桥——克钦邦最重要的合法中缅贸易路线被切断了。驻扎在昔董镇的腾冲县腾密公路建设工程指挥部召集工人连夜抢修,要在河谷搭出一条施工便道来。


而已经收割的香蕉是等不起的。如果不能及时抵达货架,它们就会烂熟在货箱里。常年运水果的司机都明白这一点。他们围在河岸观看施工情况,点一支烟,喟叹:“这下种香蕉的老板要哭了。”

外莫县及周边地图,图片来源:Lisu Civil SocietyOrganization)

“种香蕉的老板”


下午两点,外莫县城以西,伊洛瓦底江畔,一间用竹子和石棉瓦搭成的小屋里,宋云丽(化名)正在看电视。房间不大,除了电视只有几个箱子、一张床。电视上在播赵丽颖主演的古装剧。


“她现在挺红的。”宋云丽说。


除了看电视,宋云丽偶尔也去散步。在四川老家,她很爱出门逛街,但在这里出门只有无边无际的香蕉种植园。她的散步路线从来不会超出种植园,一是怕迷路,二是无法与当地人交流。


种植园有1000多亩,是她和丈夫在2018年开辟的,因尚未收割,七彩桥的断裂还没有带来影响。


外莫县与克钦邦首府密支市隔着一条伊洛瓦底江,辖区总面积3625.8平方公里,与中国云南省怒江州、腾冲县、盈江县分享着漫长的国境线。2007年中国政府援建的腾密公路(腾冲-密支那)通车之后,从腾冲猴桥口岸到外莫县城,不过5小时车程。边境一带多山,但沿江平原有广袤良田,使之成为克钦邦最重要的农业产地。当地人戏称:“一根拐杖插在这地里也能长成大树。”


外莫县人口总数在10万左右。类似于克钦邦其它地区,这里多民族聚居,傈僳人、景颇人、浪峩人、掸人、廓尔卡人、华人等民族都在这里形成了自己的社区,世代以农业为生计。


翻译老曹是宋云丽唯一能交流的当地人,傈僳族。他的老家在中缅边境一处界桩附近,汉语很好。说是“翻译”,其实更像工头——除了翻译,还需在地里管理、指导劳工,每天视察香蕉树生长情况,并在每个月初为工人发生活费。每个香蕉种植园都会聘请至少一位这样的“翻译”,作为老板和劳工沟通的中间人,每月有固定工资,折人民币大约2300元。


老曹一家4口都住在蕉地里。两个儿子刚刚成年,在做“管蕉人”,每人分配了3000棵香蕉树。如果散步时遇见老曹,宋云丽会和他拉几句家常,也嘱咐他管理好员工:“让他们早一点去干活,晚一点回来。不要磨洋工。”宋云丽觉得除了农药化肥太贵,水源、土地和人工倒是真的便宜。


对中国商人来说,缅甸廉价的土地和劳动力使得其农产品在中国市场有比较优势。近年中国香蕉收购价上涨,吸引了大量投资者,苦于国内、老挝等地香蕉枯萎病肆虐,许多人的眼光便聚集到枯萎病尚少的缅甸。


在外莫县种香蕉,成本大约是1元/公斤,2018年初,当国内香蕉收购价突破5元/公斤时,所有投资者的血液都沸腾了。一时间人人都在谈论香蕉:“比种罂粟还赚钱。即使不种香蕉,做产业周边的生意也一样赚钱。”


(已经被套袋的香蕉果实)


种香蕉的人越来越多,曾因战争显得过于冷清的腾密公路出现了大量写着中文的加油站,外莫县城出现了中国人经营的川菜馆、超市、足浴、汽修店,以及挂中文广告牌的中介公司、香蕉代办公司:都是围绕香蕉种植园兴起的产业。

很难估计每年有多少香蕉从外莫地区运往中国,据《21世纪经济报道》在2017年5月的一份报道:是年,经腾密公路由缅甸进入中国的水果总重达到近15万吨,其中香蕉占最大比例。


面对大量涌入外莫的中国人,克钦邦移民局放宽了政策:只要有公司做担保,就能在入境时申请在缅居留证,停留时间为3个月。持这种证件的中国人只能在外莫地区行动,不能过江进入密支那市,更不能深入下缅甸。2018年6月,政策调整,这种居留证的停留时间缩减到了14天。不过,前来种植香蕉或寻找商机的中国人并没有因之减少。


根据克钦邦傈僳民间社会组织(Lisu civil societyorganization)2017年发布的报告《缅北外莫县投资栽种项目的在地民意调查》,“中国公司的香蕉种植园”大规模进入外莫地区的时间是2012年,而2016年和2017年是这些香蕉种植园在外莫镇扩张的高峰期。


该组织负责人哇叻(Wa Le)称,截至2018年底,外莫地区由中国公司投资的香蕉种植园总面积达到了145000英亩以上。在外莫县开川菜馆的一位中国商人称,大约有15000中国香蕉商人及技术人员在该地区长期居住和工作。


宋云丽第一次接触香蕉行业是2012年,经一位早年在缅甸伐木发家的老乡介绍,她和丈夫开始在缅甸克钦邦拉咱地区承包香蕉种植园。拉咱是克钦独立组织和独立军的总部,与中国盈江县那邦镇隔着一条小河。


在那之前,宋云丽和丈夫在四川老家经营百货,不曾种过香蕉,不曾离开中国。在拉咱种香蕉的时候,他们在那邦镇租了房子,白天过河去地里,晚上再回国。


2015年初,克钦独立组织以“土壤污染”为由宣布禁止在拉咱地区扩展香蕉种植园,宋云丽和合伙人听说外莫地区土地更肥沃平坦,便将旧蕉地转租出去,迁到了外莫。我随她散步,在一棵棵香蕉树下穿行,她不停讲解,为什么要这样或那样做:


“像这种水管,遍地都要铺,用来灌溉。不能缺水,但是水也不能过量。”

“你看这些果实,要抹花、打壮果药,最后就是套袋,全是手工操作。套袋之后就不能施肥了,让它维持3个月。但还是要给香蕉树打保叶药。保叶药很贵的,我们地里打一次就要花掉10万块。”


“香蕉树最好不超过2米高,否则风一吹就会大片大片地倒。”……

到克钦邦7年,她和丈夫都成了“香蕉专家”。但她说自己这7年并没有挣到钱。“前几年行情不好,香蕉1块钱1公斤,我们连本钱都拿不回来。这两年行情还可以,但是又有天灾,我们都遇到两回冰雹了,冰雹把香蕉全部打烂,投的几百万一下子就没了。反正始终都不那么顺利。”


眼前这片新地,香蕉树被照料得很好。高矮匀称,叶片饱满,一些香蕉花已经剥落,露出手指长的青色小香蕉来。宋云丽的丈夫早上出门之前,用9种农药调配了一桶巧克力色的液体——洗果药,放在库房门口。工人们吃过午饭,便背着工具,拎上一桶“巧克力”钻进香蕉地里。


(巧克力色的洗果药)


宋云丽告诉我,这些工人都是附近寨子里的。我与工人们闲聊几句,才知道他们都来自几百公里以外的下缅甸——一家人来自勃固省,用装化肥的编织袋和竹竿在路边搭了一间棚子。男人在香蕉地工作,用编织袋做了一个秋千,两岁的孩子玩秋千,女人则洗衣做饭。还有几个年轻人从曼德勒来,刚满15岁,每个黄昏,他们在香蕉地干完活,就聚在附近空地踢藤球。


勃固或者曼德勒,宋云丽都从未听说。在她看来,它们和外莫,都是缅甸,没什么区别。7年来她也从未去过密支那。她更希望自己能在四川老家呆着,陪伴两个刚工作的女儿,或许还能为她们物色适合结婚的对象。女儿喜欢牛肉干,春节前夕,宋云丽在外莫县城买了牛肉,晾干,过年回家就可以带给她们。

对这片新地,她有很多期待,因为在前几年的亏损中已经交足了“学费”。“这是最后一次了,”她说,“做完就退休了。我们现在就是挣点养老钱,而且还没到五十岁,不做事也不行嘛。”这一次她和丈夫花了更多的心思,雇了更多的工人,为了买足农药、化肥,还赊了点账。如果顺利,2019年雨季之前就可以收获漂亮的果实。


(堆在香蕉地里的珍珠棉)


从战地到蕉地


“我们果敢人到哪里都喜欢打陀螺。克钦邦的人不喜欢,他们比较喜欢打皮球、踢钦笼。”阿四(化名)24岁,坐在自家门口,小心翼翼地削着一个巨大的陀螺。他聚精会神的样子,仿佛那不是一块木头,而是一块玉。


他所在的香蕉地已经完成了“套袋”,正好可以休息。香蕉要在袋子里冬眠3个月,然后就是“砍蕉”装箱,那是最忙的时候。


2015年2月9日凌晨,果敢人被枪炮声惊醒,才知道街市上的流言都是真的:果敢同盟军打回来了,正与缅甸国防军激烈交火。为了躲避战火,人们来不及打包行李,纷纷越过边境,逃往与果敢交界的中国南伞镇。阿四和家人就在其中。


(阿四削的陀螺)


战火持续了4个月,直到果敢同盟军发布《单方面停火声明》。阿四一家和其它几十户难民,没敢回果敢。他们听说有傈僳教会在克钦邦外莫县接收果敢的傈僳难民,便从南伞镇坐汽车经腾密公路来到了外莫。安置他们的地方叫尼古底,傈僳语“尼古”意指野草茂盛,“底”意指地方,即野草茂盛的地方。这里离外莫县城20公里,原先是一片荒地。


阿四家养了两头猪,种了玉米,一座砖房空空荡荡,在村里算稍好的家境。他说:“我们整个寨子都来了,这地方全部是难民。来的时候没有房子。有人发了一点钱,支持我们建房子。”


当地一位牧师与朋友一起成立了农业公司,将附近的土地都集中起来出租给中国老板,让他们开发香蕉种植园或西瓜基地。尼古底的青壮年都在地里找到了工作,大抵是做管蕉人或者打零工。香蕉树和西瓜藤,围绕着整个村子。


“我们来的时候,这边香蕉地还不多,才几万亩。现在嘛,周围全部都是香蕉地。光我们那个老板一家就开发了20多万亩。” 阿四说,“年轻人都去香蕉地,老人不能闻农药,就在家喂猪。这里比果敢好,不怕抓壮丁。果敢打仗的时候,我们不去参军,他们肯定来抓的,像土匪一样。”2018年传出一些香蕉地工人中毒死亡的信息,归咎于对剧毒农药的长期接触。阿四说死者里有果敢人。


“他四十多岁吧,我们认识的。他长期在香蕉地里打药,不讲究防护。后来身体都浮肿起来了,腰疼了一个多月,没法工作。寨子里的医生天天来给他打针,都好不了,最后去密支那医院检查,照X光,说是农药中毒。时间拖长了,医不了,不久就死了。”


(在香蕉地打“保叶药”的年轻人)


事故发生之后,很多种植园老板都给工人发了口罩和手套,阿四的老板还发了雨衣。每次打药之前阿四都会将这些东西穿戴齐整,但心里依然恐惧。因为不知道自己打的是什么药,只知道“那种药打下去,几秒钟叶子上的虫就都死掉了。”

一般情况下,香蕉种植园里有四个工种:以中国人为主的技术人员,以缅甸华人为主的翻译人员,以缅甸华人和当地村民为主的管蕉人,以下缅甸劳工为主的零工。后者常常会主动转化为管蕉人,因为只有在有的管蕉人忙不过来时,才会每天花6000缅币(不到30元人民币)雇佣零工。这对下缅甸贫民来说算一笔不错的收入。多数情况下,管蕉人宁愿自己辛苦,也不愿花钱雇人。


阿四和表哥阿普(化名)都在管蕉,也叫“管蕉人”。按公司规定,一个管蕉人应承包至少3000棵香蕉树。新的香蕉苗耗时长,果实也不多,从栽种到完全收获,一般需要一年时间。在收货香蕉之前,管蕉人是没有收入的。只是在每个月初,老板会让翻译给管蕉人发10万缅币作为预支的生活费(约450元人民币)。


阿普是尼古底傈僳基督教会的执事,他说:“450块钱省一点的话就够吃了。不要生病,生病的话还是差些。”他拿着一杯像茶的东西,庄重地喝,皱着眉咽。我问那是什么,他说那是豪猪刺,还有其它说不清名字的草药。这是傈僳族治疗胃病的土方。


到了收获季节,会有香蕉代办公司或者中国经销商来地里选蕉,以3毛钱一斤的价格收购。最重要的选择标准是“好看”——没有疤痕,形状整齐圆润。


“第一季结算的时候,扔掉了很多,喂猪都吃不完。”阿四说。当时,他的香蕉卖了大约1万元人民币。然后必须将预支了一年的生活费还给老板,结果真正到手的,只剩4千多人民币。阿普补充道:“我们什么都要管,除了星期天做礼拜和生病,每一天都要工作。一年下来,挣得少的能有5、6千块,多的有1万块。那是最多的了。我没见过更多的。”


阿四打算收完香蕉之后换个工作:“2019年不敢管蕉了,找亲戚看看有没有活计,没有的话去别的地方打工。去泰国也可以,去中国也可以。”他害怕接触农药,也害怕当地村民。


从2017年到2018年,有很多当地村民向政府抗议香蕉种植园。阿四不知道为什么要抗议,他担心的只有一件事:“这样就让我们没有工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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