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是共识，美是见识

作者 | 见叔

这是建国以来一次前所未有的春节。节日的所有欢喜和吉祥气氛，被一场快速蔓延的瘟疫打断。这个大年三十，人们不再为等待新年钟声而守夜，而是在关注每时每刻疫情的变化，关注那些不断跳动的生命数字。

在这些不眠之夜里，有因疫情失去亲人的悲恸，有替一线物资匮乏的医疗人员的心酸，有对局势可能失控的恐慌，有为疫区人民的加油鼓劲。一场灾难，本质是各种被极端触发的感受的汇聚。

中国已经进入了危机模式，几乎没有人怀疑政府的决心。中央表示，官员们应该“把人民的生命和健康放在首位”，这是一个关键信号，表明他们不会容忍任何隐瞒。各方都在积极行动：更多支援物资，医疗机构，工程人员进入武汉；国家药监局开启试剂盒快速审批通道；一周内建成小汤山模式的雷神山医院......

而在这些众多的力量和众多的感受中间，我只想讲两个故事，一个是我的亲身经历，一个是我作为一个普通围观者亲眼看见。这两个故事涉及两个普通家庭里感染疫情者的生死，但在它们在网上的遭遇却比“生死”更残酷。

它们发生在同一天：大年初一。

看过前一篇荐见推文的读者，都知道了，这天早上6点33分，我收到了一位群友发来的“坏消息”。

听到这样突然的消息，我能做得实在有限，只有不住地安慰她，让她和家人注意自我隔离。这些安慰的话在此刻显得脆弱极了。这一家人最需要在一起的时候，既要彼此照顾，又谈何隔离和安全呢？其实，我能做的只是陪她说说话。我知道，在人最无助的时候，多一个人陪着总是好的。

这样简单的微信联系进行了半个小时左右，她没有再发来消息。我想微信那头的她，该是怎样的慌乱和恐惧。

过了将近一个半小时，微信再次响起。更坏的消息来了。

我当时的感受在上一篇推文里也讲了。我还把这事简短地咨询了我们另一位在武汉的群友“七月在野”：这种情况能够帮上什么忙？他告诉我，没有办法，只能等待。

我能够想到的力所能及的帮助就是在我的微博替她发了求助。

这条微博的转发量其实有限，但的确还是有用，一位热心的武汉志愿者给我私信她可以帮联系汉兴街玉兰里社区，她还打电话给了江汉区卫计委员会。希望可以给到帮助。

但帮助来临的同时，各种质疑也在这条微博上紧随而来。

也有不容分说上来举报的。

和对我扣帽子说“这是在制造恐慌的”。

一个是这条微博的阅读量不算巨大，十来个上来攻击的还没有让人感到网络暴力；二是我不是当事人，我只是替当事人寻求帮助，多少替正在悲伤中的当事人起了一个缓冲作用。

而上面的这一切，和我晚上看到的残忍但类似的另一幕比起来就简直是“春风化雨”了。

还是大年初一，晚上的22:32，武汉的一位患者的女儿上网求助。因为她在定点医院，没有得到最基本的救治，连病床都没有，只能一直躺在急救床上。

我想，她需要的可能是援手，可能也就是几句安慰。结果，得到的，却是一涌而上的质疑——比我前面讲的自己的亲身案例要凶残百倍，而且几乎是异口同声的质疑：质疑她的身份，指责她造谣。热评第一的那条是@ 了微博的老总，让他来验证这个“造谣惑众”者。

23:16，这位女儿贴出了大量证据单，自证清白。

结果，不但没有平息网友的汹涌口水，这些可能诞生于互联网人肉时代的原住民们竟然依旧不放过，似乎人人都成了警察，去在这些带着患者伤痛的“证据单”上查找漏洞和“疑点”。

其中最为震撼人心、让人目瞪口呆的一条“推理分析”来自一位自称留美的医学高材生。她在评论里是这样写的：

她高傲像展示肌肉一样展示着他的专业和权威。看不懂他的专业词汇没关系，她在这些词汇，加的那一连串语气词谁都能懂。

她真的打下了五个字：“哈哈哈哈哈”。

你可以想一下，你作为一个利益无关的旁观者看到这个“笑声”的刺目，你就可以想象，这五个字，在一个本想求助于大众的女生心里会划出怎样凌厉又歹毒的伤口。

身处绝境里的女儿，为了尽儿女薄力救父，这不是中国传统文化里最值得称颂的故事吗？但在这个活生生的现实里，这个深渊中的绝望女儿，抓住的不是众人伸向她的救命稻草，而是一把把刀。然后用狰狞的表情围着她说：你上来啊！你这个撒谎的骗子！

23:40，本来在困境中软弱无力的女儿，不得不放下一边病危的父亲，成了一个要自证清白的愤怒斗士。她贴出了自己的所有看病过程的履历。在如此令人窒息的网络暴力下，她只有撕开“外衣”，坦露出自己的全部“内伤”和“外伤”。

结果，骂战升级，更没有人性的刻薄侮辱潮水般涌来。热评第一说她“阴毒”，骂她是“母狗”。

看上去有点人性的“劝慰”和她说，“你在网上不断地发也治不好你父亲的病”，“不是说已经有疫苗了么？”“多找有关部门，注意保护自己”。

如果上面那些都是明枪火炮，那句让她“去找疫苗”的话简直就是诛心的冷箭。

我完全无法想象这个弱女子，在人群拥挤，四处是穿防护服的医务人员和重病在身的病人的医院里，面对这些冷嘲热讽、挖苦诅咒时，得有多大的勇气，才能回到她愁云满布的现实里去。

果然，她再也没有发出回应和声音。

直到大年初二的凌晨时分，00:45，她在微博上打出了三个字：

“过世了”

隔着屏幕，我都能感受到这几个字里的近乎麻木的哀痛，彻底的心灰意冷和无处安放的悲凉。她对这个世界该有多失望。

也只有到了这个时候，微博下面表达同情，哀悼的声音才开始聚集。有人给这几条微博上了“热门”，让围观这场“剩宴”的人更多了起来。原来那些咒骂者，把女儿的微博当插科打诨的聊天室的人们，一眨眼全都不见了。

从她在23点16分发出求助，到第二天的00：45，我相信，这个可怜的女儿这辈子受到过的教育和她的既往经验，在这短短的2个多小时里全盘颠覆和坍塌。这是一个人的个人史里信仰破产的一次。她不会再向任何人求助了。

所有这些围观和轻易吐出的语言都会轻松地散去，但它们都将成为她的终身伤痕。

上万名本该伸出援手，哪怕是说出一句暖语的网友，竟像开一场吐槽大会真人秀一样，一起见证了一个疑似“新冠状病毒肺炎”患者的去世，顺便杀死了他女儿的善意和信任。

从人性的底线来想，也许是这些天里一些虚假消息发布，坑害了所有人的“信任”，也夺去了这些口出污言的人们的“信任天性”——这种意义上，他们也是“受害者”。但这并不能成为他们以“合理质疑”的面目去合法施暴他人的籍口。

这不是一个“疑案从无”的法制社会吗？怎么人人就都成了警察+法庭，人人都有侦查权和审判权？

怎么人人都以“大局”为名，而失去了一个人的情感和温度，失去了最最基本的同情心和共理心？

怎么在这些人眼里，诉苦的人就都成了造谣？怎么他们就要强迫每个人去表现坚强，表现平静，表现不慌张，藏起苦难和委屈，即使在一个慌张才符合人性的灾难里？

这些冷酷如机器的人们，是不是对“正能量”有什么天大的误会？认为只有笑脸才是“正能量”。他们似乎一无所知：只有倾诉和倾听，才能带来共情和理解，只有彼此的理解和协助，才是最大的“正能量”啊！

只有这样的“正能量”，才能真正的去给政府减负，去给忙碌的各级机构卸担啊！

我看到一名网友对此事发了条评论，深以为然：

是啊，在抓造谣者之前，自己先做一个人吧。然后，再做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不要让人成为比病毒更难治的瘟疫，也不要让隔离病毒隔离了你的人性。

做人，不该这样。

这个世界也不是这样的。

听你说👏

谣言，和人心，哪个更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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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编辑 / 施冬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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