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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夏天,老师们为“防溺水”奔忙 | 深度报道

北青深一度 北青深一度 2022-08-29
采写/王砚菥
编辑/刘汨

湖北某地搭建的临时泳池

在人民网发布的《2022中国青少年防溺水大数据报告》中,全国每年约5.9万人死于溺水,其中未成年人占了95%以上。据深一度不完全统计,在这个暑期,至少有涉及18个省份的教育部门,开展了“防溺水专项行动”。

一场夏季防溺水“战役”正在全国打响,老师们成了“主力军”。他们奔波家访,组织安全“打卡”,甚至巡视河道。许多工作都有“量”的要求,比如收看安全课程的人数、转发科普内容的次数。有些地区还推出了问责制,如果有学生溺水,会直接影响老师的评优评先。

在度过一个忙碌的夏天后,几位老师向深一度记者表达了复杂的情绪。他们知道,自己有责任让学生远离危险,但防止溺水不该是一件“流于形式”的工作。


家访、打卡、巡河

暑假前的最后一个工作日,李雯下午4点结束监考,马不停蹄开始了家访。她一遍遍重复着“不能去水边,要注意安全”的嘱咐,然后拉上学生和家长合照、道别,10分钟的流程一气呵成。


作为湖南一所村镇小学的班主任,她必须在假期开始前完成对12名学生的家访,主题是宣传暑期防溺水。为了不耽误第二天带母亲去长沙看病,她在中途拉上了母亲和行李,家访后连夜赶往长沙。开车间歇,她啃了一根学生家长给的玉米,算是晚餐。


“今年是最严的一年。”李雯明显感到,防止学生溺水这项工作的“分量”越来越重。5月初天气刚热起来,每周五学生回家前的安全提醒,就加上了防溺水的内容,班主任还要负责更新相关主题的宣传板报、组织主题班会。在小长假时,每个家长都拿到了一份防溺水告知书,需要他们在回执上签字。


在李雯看来,这些都是基础的安全工作,是老师份内该做的事情。让她感到有些“喘不过来气”的是,在学生放假回家后,防溺水的“责任”还是落在了老师身上。


比如眼下这次放假前5天开始的“万师大家访”活动,每个班主任都要到学生家里宣传防溺水,到家率不能低于80%。老师们白天教学,家访只能在晚上进行,30多个学生,总要奔波到晚上9点以后,很多还是山路。而当暑期开始后,李雯和同事们还要组织家长观看省里的防溺水专题讲座、填写调查问卷、参加安全网络课程。


在今年夏天,和李雯一样承担着大量防溺水工作的老师不只在湖南一地。在湖北一所九年一贯制学校教书的柳溪告诉深一度记者,学校要求老师在早读时督促学生背诵、默写防溺水的“七不”知识点,这也是期末语文试卷的开篇第一题。


7月中旬,学校附近发生溺水事件后,她被学校从300公里外的家乡紧急召回,进行第二轮家访,之后还将有三轮、四轮,需要随时待命。


广东一初中班主任宁远还接到了巡河任务。每天从早上8点到下午6点,学校和社区配合巡河,由于社区人手不够、只能在中午巡视,学校老师要负责上午或下午的4小时,每人每周一次。宁远也承担着家访和组织安全“打卡”的任务,除此之外,班上的学生被分成了八个片区,每个片区由一个学生担任小组长,每两天去组员家里一次,跟班主任拍照汇报动向。所有照片都要用水印打上日期,不能作弊。


随着这个暑假的到来,据深一度不完全统计,至少已有涉及18个省份的教育部门,发布了开展“防溺水专项行动”的文件。7月28日,教育部办公厅等五部门发布《关于做好预防中小学生溺水工作的通知》,提出了八点“强化”,每项都与学校或宣教工作有关。一场夏季防溺水“战役”在全国打响,老师们成为了“主力军”。


一位班主任负责的防溺水安全每日打卡


“一事故一约谈”


压力跟着责任一级一级从上至下,最后落到学校和老师身上。在李雯的工作中,每一项任务都有“量”的要求。暑期安全网络课程的学习通知上写明:“请尽量最大努力达到70%以上。”看完后要求每个学生发截图给班主任,并在群里接龙。


一旦数据不达标,班主任就会接到校长的电话,“赶紧做工作”,老师继续在班级群里不断催促。此外,班主任还需要每周三次在群里转发防溺水科普内容。李雯所在学校的校长曾在会上直言,“上面下来的要求是每天推送,我已经努力争取到最少了。”


李雯说,防溺水属于安全宣传工作,会纳入班主任每学期的绩效评分,直接影响奖金和评优。在最新通知里,明确对学校负责人实施“一事故一约谈”。另一位在广东工作的老师告诉深一度记者,他们的要求更明确,“如果有学生溺水,无论是否尽责,一年内不能评优评先。”据柳溪回忆,7月中旬附近学校一个学生溺水后,校长直接被停职,“弄得有些人人自危了。”


责任之外,老师还要面对家长们的不理解。李雯在一次例行推送宣传时收到一位家长的私信,“一定要@所有人,不然没人看。”几天前,这位家长听说朋友家的小孩溺水了,突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才开始支持老师的工作。


李雯既欣慰又意外,这样的家长是少数,更多表现出的是不耐烦。村小一部分孩子是寄宿制,班主任在放假时把问卷或告知书发给学生,很少能收齐家长的回执单。李雯常听到家长说:“有什么关系?我已经看了,为什么一定要填这个东西?”还有那些被要求贴在家里的防溺水海报,李雯再去家访时,很少能在墙上看到它们的踪影。


大家都不喜欢“流于形式”的事情。比如,学校要求家长一定要在微信小程序上注册,其实这并不影响观看安全视频,但只有注册后才能答题获取“奖章”,然后截图给老师作为上报的“数据”。乡村孩子们的家长大多是留守老人,注册对他们来说是一个难题。李雯只能将录屏注册流程发到群里,再一步一步教。如果老人家实在眼神不好,就让学生自己操作。


柳溪也遇到了类似情况。暑期家访时要求老师拍摄与家长、学生的合影,如果学生去了外地,要求发送实时定位。有不会操作的老年家长,也有完全失联的家长。柳溪说,老师们最后没办法只能“造假”,用其他学生的家访照片代替交上去。


“为什么这件事的责任都落在了老师头上?”李雯在家访时发现,村委会也在河边设置了一些宣传牌和障碍物,“比起老师,他们对村里的水域和孩子都更熟悉,也应该承担部分职责。”


但现实中,像宁远那样和社区共同巡河的例子很少。在防溺水这件事上,学校和社区“各自为战”。柳溪收到的文件中有这样一句话:“学校与乡镇管理员对接,采用特殊手段管控。”可她根本不知道谁是乡镇管理员,特殊手段又是什么。


家庭的缺位也让责任转移到学校身上,“暑期会有很多孩子是留守状态,家里只有老人照看,隔代教育不会有太多的精力放在孩子身上。”柳溪有时会感到无力,“家里如果父母两个再加上爷爷奶奶都没有办法看好一个孩子,为什么会觉得一个班两个老师,能看住50个孩子?”


一位老师感叹,“现在就是社会和家庭教育的缺失,倒逼学校更大地承担责任。”


语文试卷上的防溺水试题


无形的墙

据人民网发布的《2022中国青少年防溺水大数据报告》,全国每年约有5.9万人死于溺水,其中未成年人占据了95%以上。


据人民网舆情数据中心对近五年来网络公开资料统计,青少年溺水的场所乡村占51%,城镇占43%。每年夏天,溺水事件频发,据各地消防部门不完全统计,7月至今已连发10多起儿童溺水事故,29名孩子遇难、失联。


防溺水在更早之前,就出现在了各地中小学的安全教育工作中,2004年教育部就因当年连续发生溺亡事故,发布过加强中小学生游泳安全教育的紧急通知。据李雯回忆,往年的工作也会在班级群和班会上提到防溺水的问题,“只是频率和严厉程度都不如今年。”


李雯学校所在的村子去年溺死了一个孩子,班主任在事发前一天刚在群里发了防溺水宣传,那位孩子的家长还回复了“收到”。包括那些发给家长的告知书,有时候更像老师的“免责牌”。李雯曾亲耳听到校长强调,收取告知书签字回执的重要性,“相当于一个免责状,证明老师的工作做到位了,提醒过家长了。”


今年7月8日,宁远隔壁小学的一个学生溺亡,7月17日,学校所在地又有非本校生溺水案例发生。这引发了一连串“亡羊补牢”的动作,事发当晚,老师们就收到了防溺水宣传“加码”的消息,学校临时开会强调防溺水工作。


“没有老师不愿做防溺水工作,”李雯是真心希望孩子们能多学一点,多一分安全的机会。但该讲些什么,却成了新的问题。


在多位中小学老师的讲述中,防溺水宣传材料都在反复出现“不要”、“避免”、“不准”的口诀:“不私自下水游泳;不擅自与同学结伴游泳;不盲目下水施救……”家访在告知家长监督孩子不要靠近水域,网课在讲池塘水库有多么危险,巡河也在阻止玩水的孩子。防溺水工作好像正在形成一堵“无形的墙”,隔开孩子与水的距离。


柳溪在无数次说“不准下水”后,开始反思:“反复强调不准,学生会记得害怕,但到底有什么后果还是抽象的。”还有老师担心,处于青春期的孩子们更加叛逆,“越是阻止,越容易逆反。”


“在我们这儿玩水是孩子的天性,堵是堵不住的。”宁远每次巡河的时候都会更加担心,“小孩可能知道这一段有老师巡河就不来了,找一个没人的河段或者时间段,这样更危险。”


广东靠近珠江口,河流交织密布,小区外、村庄旁,走几步就是一条小河涌。小河涌宽度不大,绿化丰富,近几年经过治理越发清澈,夏天就成为孩子们的天然游乐场。


水域越丰富的地方,人和水的关系越亲近。宁远经常看到小孩子们成群结队在河边的草地上钓鱼、露营、打球或是捧着奶茶聊天。傍晚渐凉时,家长会带着适龄的孩子到河里去游泳,宁远自己小时候也在河里游过。


为什么孩子们都爱到河里去玩?老师们不约而同表示“因为没有别的地方可去”。李雯的学校附近有一条河,远一点有个发电厂的水库,但如果要去游泳馆,得坐至少40分钟的大巴到县城。


这是基础设施薄弱的地区面临的共同难题。宁远的学校位于城市边缘的工业区,全区只有两个免费开放的公益泳池,学校修建的泳池常年闲置,“成本太大,养护不起。”


学生们的家庭背景也很复杂,有家里住小区楼房的、有住村里自建房的,也有富足的家庭住在别墅。他在家访过程中发现,那些住别墅的小孩拥有私人泳池,并不会到河道里游泳,重点对象是外来务工子女,父母没有精力看管,溺水几率更大。

 

唐欢搭建的临时泳池


你落水了”


为了让孩子们在夏天有一个安全和水接触的机会,各地都在努力做一些改变。浙江新余市从2021年开始开展“水花行动”,针对全市小学四年级学生,开展每期10天的免费游泳培训。广西柳州在河边划出两块安全水域供市民免费游泳,提供游泳圈并安排保安巡逻。在更偏远的乡村,老师们也正在努力改变现状。


“来,你落水了,挣扎、挣扎……”在湖南省衡山县新桥一完小的教师宿舍旁,一个由塑料布和钢架搭成的支架泳池里,体育老师唐欢正在和学生演练溺水时的情景。今年6月,唐欢为一完小四五年级的学生开设了为期一个半月的游泳课。


两年前,唐欢教过的一个学生在施救溺水人员时,不幸去世。不久后,他的另一名学生又在随亲戚到水边玩耍时溺水身亡。接连两名学生溺亡的消息,让唐欢萌生出教学生游泳的念头,他曾在大学期间考取游泳教练证和救生员证,并有五年的游泳教学经验。


当他向学校申请时,校长的回复却是:“你好好考虑一下。”当时,乡镇小学办游泳课没有先例,一旦发生意外,学校和老师要承担责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直到今年,湖南省鼓励学校创造条件或者和校外机构合作开展游泳培训,唐欢的想法才得以实现。他列了一个详细的教学计划,准备用十节课教会孩子们游泳,又花了1万元购买了一个支架泳池、水泵和一箱浮漂。


唐欢每年入夏都能看到,做班主任的同事们在家长群里频繁转发防溺水科普,或者下发告知书、天天打卡。但他还是总能在水库边抓到几个调皮的学生。“说句实在话,那些宣讲可能看一眼就丢了。”


在他看来,防溺水堵不如疏。孩子们想玩水,就创造一个环境给他们玩,发泄够了也就不会再偷偷摸摸。“学游泳的这个过程,会让他们知道在水里可能遇到哪些危险,又该怎么解决。”


可家长们有顾虑。唐欢发出200份活动通知,在开课前只收回一半。有家长跑到他的社交平台留言,担心孩子学会游泳以后盲目下水。在开课之后也有各种声音,有认为水质不好的,担心头上电线不安全的,唐欢每次都得一一解释。“能在乡村地区的条件下办起来就已经很难了,如果一定按照室内游泳馆的标准要求,就真的做不起来了。”


开课第一年,唐欢还是“摸着石头过河”,乡村小学开游泳课和他以往在游泳馆做教练大不相同。泳池面积有限,5x15米的大小,20个学生只能轮流下水,平均下来每个孩子一节课练习时间不到20分钟。露天的环境也拖慢了进度,湖南夏天雨水多,一旦打雷下雨就只能在走廊下面做陆地模拟,唐欢能看到孩子们眼里的失望。


为了保证安全,唐欢需要安排一名救生员在一旁辅助,但另请不现实。有时是另一位体育老师过来充当,有时是同在学校教书的妻子帮忙看着。自购的水管换水特别慢,为保证水质,唐欢只能利用周末时间一周一换,如果下雨又得临时加班换水。计划10节课让全部学生掌握,但平均下来每个班只上了6节,最后只有三分之二学生学会了蛙泳。


课程结束后,他思考着游泳课的未来,如果明年继续开办,唐欢希望学校或相关部门能提供一些帮助,至少在设备上能有所提升。但他拒绝了网上找来捐款的人,“这毕竟只是我个人的行为,如果受各方阻力太大,可能就不搞了,怕辜负了大家的期待。”


当这个夏天过去大半时,老师们还在为学生远离溺水的危险忙碌。李雯每隔一天要向家长群推送防溺水宣传,最近又接到了要求“零溺亡”的加强宣传通知。在离暑假结束半个月前,柳溪的学校也在操场上搭起了一个临时的支架泳池,每天下午向三到六年级的学生开放,需要有家长陪同。柳溪觉得这是件好事,“学生们终于有了一个可以安全玩水的地方。”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除唐欢外其他人物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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