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发十七岁孩子自杀的深层原因是,身处圆形监狱之中,而我们并不自知
黄晓红 | 文
4月17日晚上十时,上海卢浦大桥上,一名17岁高二学生,打开车门,奔跑到桥边跳了下去⋯⋯
就在5秒间,结束了17年短短的人生......
据说男孩在学校和同学发生矛盾遭批评,母亲接孩子回家途经卢浦大桥时,把车子停在桥中间,不停地责骂他⋯⋯
就在母亲回到车上的一瞬间,男孩同时打开了后座的车门,直奔桥边,一跃而下⋯⋯
就只差那么一点点,挽救不了孩子的母亲,无助地跪地哭泣⋯⋯
孩子用了极端的手段,了结了自己的生命,母亲目睹孩子在自己的眼前永远地消逝,那是何等的人间悲剧!
事件发生后,引起了剧烈的社会关注,人们议论纷纷,有痛斥,也有同情,更多的是亲子沟通的诉求。当我看着网络上许多的这些言论,让我冒了一身冷汗。
母与子 绘画作品
作为一名临床心理学家和艺术治疗师,我几天来反覆思量。感性上,除了对男孩的枉死扼腕不已,更对那位母亲的切肤之痛,感同身受;理性上,很希望为这桩悲剧理出一点头绪,带出一个叙事絵画治疗师的视角,为大家提供多一个思考和讨论的空间。
几天来的思考,常常陪伴着我的,是恩师麦克怀特(Michael White,叙事治疗鼻祖)的敦敦教诲。后现代思想主导下的叙事治疗,再不是单纯如现代主义那样诘问“我是谁?”,而是“是什么使我成为我是谁?”例如在十七岁少年跳桥事件发生后,就有很多网友说是“孩子的心理承受能力不够”,又说“孩子经常打游戏造成了心理缺陷”,甚至说“受不了一点点的挫折和打击,太以自己为中心”、“总觉得生命还是可以挽救的,不珍惜”等等。
对于那位母亲,鞭挞的就更不遗余力!有网友看完视频直接推测:“根据我的经验,母亲责骂孩子时肯定说了刺激的话,比如‘想死你就跳啊’,‘有本事你就去死’之类的。” 更多的网友深恶痛绝,纷纷表达了个人的感受:“有些父母的嘴坏到你难以想象,不是内心够强大,真的活不长。”“这个当妈的平时肯定说很多刺激孩子的话,都是日积月累的,像个气球一样,撑不了,就爆。‘’”中国家长最擅长把孩子逼疯。”
绘画作品《母与子》
“什么使你成为你是谁?” 以上”缺席审判”似的话语,全是标签,也全是每天在上演的戏码中最经典的对白。而作为一个生活在二十一世纪的都市人,你是如何成为”你是谁”?这是一个值得我们深思的重要课题。至于对这课题究竟特别深刻精辟的,非我的恩师怀特莫属。
怀特英年早逝,令人扼腕。他的离世,是这个世界的损失。老师谦谦君子的气度、平等待人的精神和精湛卓越的大师风范,都令人深深折服。而最令我叹为观止的,是他对现代人困于桎梏中的看破,并从中归纳出自己的一套心理治疗哲学观。
圣殇 雕塑作品
有幸在老师最后的岁月认识到这样一位非凡的人物,并跟随他学习叙事治疗,是我最弥足珍贵的一段人生历程。老师留给我们的,不仅是他的叙事治疗,更宝贵的,是他教懂我如何做人,以及如何成为一名自己想成为的心理治疗师。
印象最深刻的,是在我第一天上他的课问的第一个问题时,就把我吓到了,甚至于尴尬得无地自容。
我当时问他︰“麦克,请问你是如何跟来访者作诊断的?”
“我不诊断。”他认真地说,脸上没有表情。
我惊愕地看着他,脸刷的一下就红了。
“我从不诊断我的来访者。”
老师再重覆一遍,语气轻柔了,脸上的笑容也回来了。而接下来他讲的一段话,就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其中一课。这真是名符其实的抛砖引玉,因为一个愚蠢的问题,竟然让我亲耳听到怀特老师把叙事治疗背后的整套哲学,娓娓道来。十多年前的智慧之音,今日犹在耳畔。
圆形监狱
原来叙事治疗建基于“圆形监狱”(panopticon) 这个发人深省的概念上。圆形监狱本是由英国哲学家边沁 (Jeremy Bentham) 于十八世纪末首次提出,独特之处在于圆形设计的监狱里,囚室沿着圆周而筑,外面透光,内部面向圆心的一座监视塔。由于逆光,牢房里的囚犯无法看清自己是否被监视着,长期处于惶恐不安之中。久而久之,囚犯开始“自我审查”,逼使自己时刻遵守常规,只做符合社会标准的行为。当时边沁认为,这是一种“以思维控制思维以获取权力的新模式”。
上世纪七十年代,法国哲学家傅柯 (Michel Foucault) 在《规训与惩罚》一书中,提到现代社会如何由过去的公开的、残酷的统治,渐渐演化为隐藏的、心理的统治 – 那就是透过不断的监督、训诫、“洗脑”,人们的行为在被“分类、确认、评量、比较、分化和判断”下,自然而然地“常规化”了。“因为永远有人看着你,因为永远被人看着,所以能够使人保持纪律,永远顺服。” (Foucault, 1979, P.187)
圆形监狱
怀特和艾普斯顿 (David Epston) 在开创叙事治疗的时候,就是在认同福柯所说的 “现代人已经进入无限审查,强迫客体化的时代,在常规化的社会里,不正常者受到孤立,并被矫正手段使之正常”(Foucault, 1979, White & Epston, 1990) 这样一种哲学观下,看透了被“常规化的判断 (normalizing judgement) ”塑造出来的当代权力机制,就像圆形监狱般拑制着人的自由。而怀特老师进一步阐释的是,这种被语言建构出来的权力效应,让圆形监狱中那怕只有一名狱卒,也可以应付裕如地管理整座牢房。
经老师这样一点,我恍然大悟︰当我们诊断一个来访者的时候,就无可避免地进入“常规化的判断”,采用精神医学的语言例如《精神疾病诊断与统计手册》 (DSM) 或《国际疾病与相关健康问题之统计分类》 (ICD) ,这就很大可能会落入一连串心理或精神疾病的种种命名当中 – 而这些命名,是心理学家以社会、文化、政治等等意识形态为背景建构出来的。当来访者被诊断为“抑郁症”、“焦虑症”、“过度活跃症”这些林林种种的“失调”之际,他们是被动地接受了这些标签,甚至它们根本就是被强加于个案身上。透过心理学术权威话语的塑造,来访者在心理学与其诠释者“协力帮助下”,“有了心病”。
圆形监狱
听着想着,我茅塞顿开,继而又往前跨了一步。我想到,不仅来访者在权威话语的塑造下失去了自由,就连专业助人者本身,也在这样的潜移默化之下被“常规化”了。当他们奉诊断手册为圣典的时候,也不知不觉地“沦为阶下囚”,丧失了独立思考能力。最可怕的是,在圆形监狱中,除了人人自危,每名囚犯都成了其他囚犯的监察对象,同时也在时刻监察着别人!家庭、传统、社会、文化,有哪一天不在以语言建构权力?而活在现代的你我他,谁不是圆形监狱中的囚犯?
如何脱离桎梏,重获自由?怀特老师的独特见解,如雷贯耳︰“人本身不是问题,问题才是问题。”我在叙事绘画治疗课堂上经常提及怀特老师的金石良言,我认为这是心理治疗一个划时代的突破,当人把自己视为问题的时候,越想处理问题,越苦无他法,唯一可做的,就是向自己开刀,结果把自己挖得血淋淋的,也丝毫解决不了困扰自己的问题。打个比方︰当你被诊断并接受了自己就是个焦虑症患者的时候,你就跟焦虑症产生了纠缠不清的关系,因为焦虑症就是你,或者反过来︰你就是焦虑症。相反,如果我们把人和问题分开,你就是你,焦虑症就是焦虑症,主体和客体顿然泾渭分明。人有自主性,就有力量处理问题;问题从人的身上区分出来,才有可能得到解决。“把人和事分开”这一点,在我发展的叙事绘画治疗(Narrative Drawing Intervention)中,和“把潜意识意识化”相结合,就是整套治疗法的核心精神。
《圣殇》电影作品
在这里,我想说的是,圆形监狱,并不仅存在于某些人和界别,而是你我他以及我们的家庭、学校、工作间以至社会、环境、世界……
所以,放下评判、摘下标签、脱离权威话语的桎梏、继而把人和事分开,才可能让个体不再囿于圆形监狱之中,解构并重构自己的生命故事,活出自己想要的模样。而这个解构和重构的过程,在叙事绘画治疗中,就是”在人心中画一幅画”。欲知详情,后会有期。有兴趣者可以参考《中外艺术》之前刊发的文章《叙事绘画治疗是艺术和科学的结合》、《中国人需要艺术治疗》以及《灵魂自带香气的女人,与你寻找生命中的香》等。
一百年前,鲁迅在《狂人日记》中呐喊:“没有吃过人的孩子,或还有?救救孩子!”后现代的我们呐喊“没有被坐牢的孩子,或还有?救救孩子!”
黄晓红,艺术治疗师,临床心理学博士 ,叙事绘画治疗创始人
References:
Foucault, M. (1979). Discipline and Punish: The birth of the prison. Middlesex: Peregrine Books.
White, M. and Epston, D. (1990) Narrative Means to Therapeutic Ends. W. W. Norton, New York.
黄晓红《叙事绘画治疗临床手册》(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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