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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子遇见佛陀:小河的“音乐肖像” | 正午

2015-10-22 李纯 正午故事

有人说他是个天才,有人说他是个疯子,但他们都会告诉你:“操,这哥们,就是为音乐而生的。”



摄影:熊果诚

疯子遇见佛陀:小河的“音乐肖像”

文 | 李纯

1

小河今年41岁了。他看起来既年轻又苍老。苍老的是头发,他少白头,头发像一簇雪花。但他的面孔很年轻,有时会突然拿起一副玩具眼镜扮鬼脸。他穿衣服总是破破烂烂的,由于身板过于精瘦,衣服晃来晃去,走起路来像个出身山野的浪荡闲人。他说话柔声细语,碰上熟悉的朋友,会叫“亲爱的”、“宝贝”。

十年前,如果你在北京的无名高地或者新豪运酒吧遇见小河,他也许身上贴满饭盒,正眼也不瞧你,只盯着吉他上的琴弦,然后突然一句嘶吼把你震慑;又或者某个夜晚,在北京的地铁上,你看见一个人,画着京剧脸谱,穿着奇怪,正趴在座椅上睡觉,你走过去推他一把,那个人可能就是小河。

那时候的小河,有人说他是个天才,有人说他是个疯子,但他们都会告诉你:“操,这哥们,就是为音乐而生的。”

关于他的疯狂,大多数和喝酒有关。而他喝酒干的事,可以写成一本荒诞故事集。有一次,小河喝完酒和桌上所有人舌吻了一遍;冬天,他和朋友们喝完酒,带着所有人把衣服脱光,出去裸奔,回来身上冻得青一块紫一块;有一次,他从饭桌突然跑到街上,拦了一辆出租车,把司机拉下来,要和司机跳舞,司机急了要和他打架;还有一次,他突然消失了,后来大伙在饭馆后面的草坪上找到了他,“小河你在干嘛?”“别吵,我在和小草对话呢。”

他的天才,当然是关于音乐。

小河总这样介绍自己:“小河,原名何国锋,1975年生于河北邯郸,是田巧云和何萍所生的第三个儿子。” 1995年,何国锋在部队当了三年兵之后,和战友跑到了北京,组乐队搞音乐。那时候别人开始叫他“小何”,后来变成了“小河”。小河的音乐难以归类,民谣、实验、摇滚、噪音……什么都有,又什么都不是。他对自己身上的各种标签不以为然,常常有意地打破界限,尝试各种可能,音乐在他身上,像无比认真又无比癫狂的游戏。

很多人是在三里屯南街的河酒吧认识小河的。在舞台上,小河有一种天赋的掌控力。有时,他先清唱,低低地念,手一伸,喊“一、二、三”。观众知道,这个时候乐器要进,大伙就特别high。High了一会儿,他突然停住,又开始念。于是所有人都被调动了起来,沉浸在一种很神奇的快乐当中。有时,他歌唱一个县城青年的街头生活,野孩子乐队的手风琴手张玮玮说:“他几乎能把那条街的氛围唱出来,你能感到那天空气的温度、气味、心情,甚至你那天穿的衣服——你对自己的形象很满意。”


2

2010年,小河开始了一项计划,叫“音乐肖像”。每个月,他去全国各地见一个陌生人,和他(她)相处一两天,然后为这个陌生人写一首歌。

“音乐肖像”的初衷,是小河希望寻找另一种创作音乐的方式。他感到自己正在遭遇创作的困境,大部分时候,他等待灵感来临。有时,他在梦中写歌,梦里面,歌词像钢蹦一样一个个蹦出来,醒来以后,他赶紧把歌词记下来。他想,要是永远这么等,估计会“疯了”,“抑郁症不就这么得的吗?”

“音乐肖像”是另一回事。遇见一个陌生人,就要完成一首歌。创作的方式从被动变成了主动,小河说:“你必须要写这个歌,无论你喜不喜欢他,你都要写歌。”

他在豆瓣上发了一个活动邀请,很快接到许多邮件申请。2010年1月,他来到安徽颍上,见了第一个陌生人——一名叫王刚的乡村教师。

王刚是个80后,教语文,爱好文艺,敏感又多情。他听过小河的第一张专辑《飞不高的鸟不落在跑不快的牛背上》,很奇怪专辑名字怎么这么长。他最喜欢的歌手是周云蓬和左小祖咒,能见到小河,使他感到离偶像的距离一下子变近了。

临见小河前,他把这事告诉了村里的人。“小河?没听过。”“这个人上过鲁豫有约。”“噢,鲁豫,知道。”

初次见面,有点生分,但距离感很快消失了。小河一点儿也没有他想象中歌手的“范儿”——留长发,穿皮衣,带金属链子。相反,他穿了一件军大衣,看着和县城青年没什么两样。他们一块抽烟,小河掏出一盒白沙,王刚挺奇怪:“你们北京的文艺青年不都抽中南海吗?”

王刚带小河去学校听他上课,中午坐在院子里聊天晒太阳,晚上,一块去县城吃大排档,王刚执意叫上两个女老师:“有女老师陪气氛好。”吃完饭,他们去KTV唱歌。

那晚,俩人都喝醉了。他们合唱了一首《女儿情》,唱完情绪激动,互相拥抱。王刚对小河诉说了县城的苦闷无聊。大学毕业后,为担起抚养年迈父母的责任,他回到家乡做了一名乡村教师。他说:“有一天,我和一个同事走在街上,不知怎么搞的,我们聊到了岩井俊二,这是我知道这个人以来第一次有人跟我提他,我觉得挺好的。小河,我们俩生活在不同的地方,我特别想把你当成普通朋友看待,你会不会有一天想到我?还是我只是你作品里的一个元素?”

“我怎么才能忘掉你呢?这是一个问题。”小河说。

回到北京之后,小河又见了一些人:失聪的想当模特的女设计师、在丽江开咖啡馆的老板、矿工、女同性恋和行为艺术家。每个月,他“从自己的小花园走出来,走进别人的小花园看一看”,很多场景让他意外。

4月,他去山西阳泉见了一名叫侯存栓的矿工。侯存栓有一身西装,在从租住的窑洞到工厂的更衣室这十几分钟的路上,每天他都认真整齐地穿上它。小河想:“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考虑到,假设有一天走出这门就再也没机会回来?”

到6月份,小河发现自己是带着一种“猎奇的心理”在选择人物,以至于几个“肖像”或者代表了某一社会阶层,或者有某些不同于众人的明显特征,而小河最初的设想,是给一个“普通人”写歌。他发觉自己下意识地把普通人“分了等级”,觉得边缘化的人才是普通人,这“很可怕”。

因此在8月,他从来信里选出了王若珊,一个看上去很“普通”的年轻人。

王若珊1991年出生在北京,是中国传媒大学动画系的大二学生,喜欢参加快闪,随身携带速写本画画。她热爱动画,总会冒出很多稀奇古怪的想法,比如人为什么悲伤的时候会流眼泪,什么使心脏在跳什么又使心脏不跳了。她皮肤黑黑的,有些婴儿肥,说话声音是北方女孩特有高亢。让她变得显眼的,是两条乌黑油亮的长辫,梳得高高的扎在脑瓜两边,酷似动漫里美少女的造型。

王若珊和小河见面的时候,才19岁。她吓了一跳。小河著了一副拐杖,走路一瘸一拐。她心想:“这大爷,怎么是个残疾人啊。”


3

小河的脚后跟是两个多月前在演出中摔碎的。

那次,小河和乐评人颜峻一起办了一次装置展览。展览期间,主办方邀请小河进行音乐表演。演出中,小河爬上两米高的台子,背着吉他,打算往下跳——那段时间,富士康工人跳楼事件正是社会关注的热点。临跳前,他问观众:“你猜,跳楼的人在起跳后脑子里想的什么?一会儿在空中我就会唱我想到的。”他开始起跳,时间太短,他只顾着弹吉他、唱歌,忘了膝盖打弯,一下子重重地摔在了地面上,好久没爬起来——两只脚的脚后跟粉碎性骨折。观众边鼓掌边评论:“看,装得好像。”

小河在空中唱的那句话是:“我后悔了,我后悔了。”

事实上,小河很少乖乖地演唱一首歌。他最喜欢琢磨的就是如何别出心裁地演奏同一首歌曲。1999年,小河组了乐队“美好药店”,自己作为主唱。他引用了尼采的一句话来解释这支乐队:“我们想成为自身的实验和被实验的动物。”2000年,萨克斯手李铁桥加入乐队。他和小河第一次见面时说:“要做一种更自由的实验的即兴的音乐。”小河说,他也是这么想的。

一个月之后,“美好药店”开始演出。演出前,大伙很兴奋,强烈的表演欲望堵在五脏六腑,等着发泄。上了台,李铁桥开始大段地即兴solo,跟排练的时候差别很大。演完,李铁桥很不好意思。小河说,没事没事。过几天,颜峻在《通俗歌曲》杂志上发表了一篇文章,“噪音合作三杰,木推瓜、废墟和美好药店,新加入的美好药店萨克斯手大段即兴solo。”李铁桥感到挺意外的:“第一次演很激动,没想到被夸了一下。”

在“美好药店”阶段,小河乖戾、怪诞,每次演出都像在做实验。他把头发剃了,只在发际线前边留了一圈头发,眉毛剃了右边留了左边,胡子则留了另一边,右边耳朵上挂了一个自行车交税的税牌,整个人乍一看有点说不出的拧巴。他着迷于生活中的戏剧性,并把这种戏剧性带来的张力加入音乐中。“美好药店”和他一样,看上去十分不对劲。有时,他们穿病号服坐在马桶上演,又或者每个人头上戴了一个纸糊的鸟笼。有一次,在杭州,乐队每个人买了一个绍兴的毡帽,五个人用毡帽把脸全部套住,蒙面演了一整场。“美好药店”的演出,没有一场是重复的。

这些把戏都是小河想出来的。“美好药店一直在创新,包括所有形式上,野心显而易见,就是区别于所有的风格从而载入史册。”小河说。乐评人张晓舟在一篇文章中这样评价:“把民谣玩得不太像民谣,把摇滚玩得不太像摇滚,把音乐玩得不太像音乐……这不是严格意义的实验音乐,是一种妙趣横生的实验精神,一种‘不一样’、‘更好玩’的惊奇和魅惑……不同于一般摇滚乐手在舞台上发泄式的演出,小河很早形成了一种自觉的表演意识和对在舞台上对观众的掌控。”

“他是一个很伟大的表演者。我认为这是一个好的音乐家应该具备的,不是假的装模作样,而是如何在舞台上把自己最好的的东西传达出去。他从很早就知道这个东西很重要,很多乐手包括木推瓜,只专注在音乐本身这块,但在表演上是缺乏的。”宋雨喆说。2000年,他组了一个叫“木推瓜”的另类摇滚乐队,和“美好药店”是兄弟乐队,他喜欢在歌词中编织一些政治隐喻的元素,相对于美好药店,木推瓜则摆出了更为直接的反抗姿态。

在一首叫《走神》的歌里,小河讽刺了那种程式化的主流摇滚乐手:“有个老的摇滚乐队的主唱,每次唱完一句就要突然离开话筒,然后整个身体都像散掉一样在舞台上疯狂地甩.....他的贝司手有一点走神,这让我觉得他的技术非常的好,我也应该让我的贝司手走点神,因为他走神的时候,看上去象一个,活着的人。”

小河后来解释,很多人先模仿西方的形式,然后把自己的情绪贴上去,但对他来说,这样的音乐不是从骨子里生长出来的,“你会觉得害臊、遗憾,我就想我要抛弃之前的我知道的所有束缚和形式,看看能不能有一种音乐是从自己的感觉里创造出来的,哪怕很生硬,很怪诞。”

2001年,在五道口的开心乐园,“痛苦的信仰”乐队的高虎撺掇了几个乐队一起演出,有“美好药店”、“舌头”、“木推瓜”、“废墟”等。那是一个溜冰场改造的简陋酒吧,需要穿过一道铁路和一条巷子才能找到。巷子口砌了一排平房,稀稀落落站着一些小姐,据说四十块钱就能打一炮。酒吧老板是个有风情的中年女人,喜欢和小伙子们打情骂俏。演出前,李铁桥喝了啤酒,想上厕所,小河把他拽住:“别尿,咱们演出的时候在台上尿。”

“你要干嘛?”

“今天我要在台上拉屎,你就在台上尿吧。”

“你真的假的。”

“我当然是真的了。你就这样,憋住。”小河说。

开场,颜峻先登了台。他对着麦克风,念了一段新出台的演出管理条例:演出过程当中不准有裸体、黄色的行为.…….小河站在旁边,把裤子脱了下来。

李铁桥想,第一次当众撒尿,可能会紧张尿不出来。他找人借了一副墨镜把眼睛遮住。小河对着一个啤酒瓶先尿,随后麦子接过啤酒瓶把尿喝了下去。接着,小河展开一张画布,蹲在画布上拉屎。拉完以后,用手指在画布上开始作画。李铁桥也被带动,决定接续小河的表演。那次他们身上套了一个麻袋作为演出服,于是他一手拿着萨克斯一手撩起麻袋,开始撒尿。瞬间,很多闪光灯对着他咔咔咔,他想反正戴着墨镜,于是两眼一闭,继续尿,时长一分钟。

这些看上去有些粗俗的举动,当晚看起来一点儿也不违和。2000年左右,北京的地下音乐暗流涌动,各种风格开始出现,朋克、重金属、实验摇滚、噪音。这些乐队基本没有大型演出的机会,只能在北京几个固定的酒吧演出,票价一般不超三十,大部分免费观看,演出的设备很差,但现场氛围热烈,像一场集体的释放。这些乐手大多是70后出生的外地年轻人,从四面八方来到北京,有太多的情绪和想法需要通过音乐表达。

2005年,李铁桥离开中国,去了奥斯陆。拉手风琴的张玮玮加入乐队。小河和他聊天:“人一定要解放。不光解放自己的思想、观念,还要解放自己的身体。”


2005年,“美好药店”乐队成员合影,小河、郭龙、李铁桥等。(摄影:刘小六)

4

于是,2010年夏天的一个早上,王若珊见到了一个因为解放身体而“残疾”的小河。

“你是写歌的吗?”王若珊问。

“是。”

“你有乐队吗?”

“有啊,叫美好药店。”

“你脚怎么弄的?”

“哎呀,太激动了,从楼上跳下来了。”

那天的大部分时间,是王若珊在聊自己的故事。她的父母很早就离婚了,她和妈妈姥姥姥爷一起生活,她最近正忙于给喜欢的男生做一个Flash,作为他的生日礼物。她发愁很多事情:前几天,姥爷走路歪倒,把盆骨摔碎了;她不是个漂亮女孩,跟男生表白总被拒绝,一辈子嫁不出去怎么办呢?更重要的是动画,她的偶像是画《三个和尚》的阿达,她想,有一天她也可以画出那种单纯、简单、能让全世界看懂的动画片。小河在旁边听得呵呵笑。

和小河见面半年后,王若珊被送进了精神病院。

沉迷在创作中的王若珊,有一天觉得自己悟到了动画的奥秘:“动画是在创造生命……就像鲤鱼跳龙门一样,一下子,你就进化了。”她的举止变得异常,走在路上突然开始唱歌,有时半夜跑出家大叫。妈妈把她送到安定医院,医生诊断她是“双向感情失调”。

她在医院呆了三周。没有手机、没有速写本,只能带一本书。每天早晨起床,吃饭,接着去做无抽搐电击。午饭之后吃药,护士会检查她的舌头底下有没有藏药片,吃完药她就犯困,没有力气。她想逃出去,发现门被锁得死死的,她害怕极了,开始大哭。医生就用绳子把她绑在床上。一段时间之后,她慢慢懂得怎么应答医生的问题,她觉得自己会演戏了。三周之后,她被放了出来,她回家照镜子,看到自己变得又丑又胖。

临出院前,医生对她说:“王若珊,你记住,我知道你是做动画的,你做的片子很好看。但是人都有个框框,你出了这个框框要么来我们这儿,要么去警察局,所以你一定要小心。”

大四那年,王若珊开始准备自己的毕业设计。每天早上10点到晚上9点,她雷打不动地出现在工作室,每天不停地画画,最多的时候一天能画四百多张。一年下来居然画了一万多张。她做了一部时长7分钟的动画片,叫《电梯口》,讲了一个女孩想坐电梯回家,却因为太善良、不停给人让路,一直没有坐上电梯。片子的结尾,她决定爬楼梯,她想总有一个阶段是需要爬爬楼梯的。

那个女孩是王若珊送给自己的自画像。

毕业之后,王若珊进了一家游戏创业公司。在那儿,她遇见了一个做程序员的四川男孩,他们谈起了恋爱。几个月后,男孩向她求婚了。

到了2015年,有一天,一个叫麻油叶的人微信她:“你好,你还记得五年前要给你写歌的小河吗?现在我是给你写歌的人。”接着,“麻油叶”问了她这几年的状况。几天之后,王若珊很意外地发现,这个人是她非常喜欢的民谣歌手马頔。

王若珊告诉马頔,自从2010年那次见面,五年了,她一直没有见过小河,几乎快忘了这件事。她说:“请你转告小河,我已经长大了。”


5

从看台上摔下来之后,小河找了一位老中医疗伤。他在医院躺了二十天,回家躺了四十天,从六月卧床到九月,脚伤才痊愈。他被困在家里的沙发床上,由于长久躺卧,沙发中间凹陷了下去。

经过制作“音乐肖像”的大半年,他的内心发生了很多变化。刚开始他把自己当作一个艺术家去创作,后来,当他和陌生人聊天,一起喝酒称兄道弟,他开始试着理解别人的生活。“当你被他们感动的时候,你发现,你也是普通人。”小河的个人生活也发生了一些变化,这年仿佛是一个转机,让他开始观察周围的事物,感知身体和内心的情绪。

在床上,他用苹果电脑录了12首歌,全部是简单的木吉他伴奏,内容大多关于爱情。他将十二首歌混成了一张专辑,起名《傻瓜的情歌》。这是一张低保真的专辑,风格和从前的小河相比,完全变了模样。从前,小河是不屑于歌唱爱情的。他读尼采、萨特的哲学,读波德莱尔的诗歌,马尔克斯的小说,脑子里装的总是一些宏大的命题,比如生命、死亡、人类和平。二十多岁本该是个喜好浪漫的年纪,他不肯谈恋爱,“没出息的人才谈论爱情,我心目中的男人是不需要爱情的,是为了人类、生命的问题每天苦思的人。”

10月,小河可以走路了。他前往瑞士给一个现代舞团做配乐,在苏黎世市郊的一栋别墅里住了一个多月。每天早晨,他花两三个小时去附近的山上散步。秋天的苏黎世美得令人心碎,山上,树叶随着风轻轻坠落,五颜六色地散落在泥地上。有一天,小河捡起一片树叶,树叶是刚落下来的,还平展着,有点绿。他端详树叶的纹理,上面有几个被虫子咬过的洞,“仿佛它的一生都在上面。”

之后每次散步,他就带一片没见过的树叶回家,用水彩笔描摹。一共画了十二片叶子,正好搭配12首“傻瓜的情歌”。在专辑的扉页上,小河写了一句话:“现在,更像是个开始,如同我拥有的这双脚。”

一年之后,12个人见完了,12首歌也完成了。小河想把这些歌录成唱片。但后续的资金没有跟上,想法就搁置了下来。

2012年,小河去甘肃演出的时候结识了一位上师,从此正式入了佛门。他戒烟、戒酒、吃素,整个人仿佛脱胎换骨了一般。

2015年,小河去重庆做专场音乐会,认识了一个叫谢江川的朋友,他从2006年开始卖打口带,后来做独立厂牌,帮小河发行过一张唱片。5月他们在山西碰见,又讨论起五年前的项目。这次,小河想了更多。制作“音乐肖像”那一年的经历对他的改变很大,他开始理解他人的生活,从而关注生命中很细小的情感。可能关于隐秘的爱情,也可能关于平庸的日常。

“年轻的时候总是想很宏大的东西。标新立异,想创造历史。我是创造天地的人,我要把所有的东西破坏掉,我要建立新风格建立新世界。哪怕别人觉得很怪诞,我还是要创造。但遥远的东西都会显得过于悲壮和沉重,反而生活是很生动的。”小河说。在学习佛法的过程中,他也发现,通过行为得到的经验比光听一个道理有用得多。他想,如果能让其他歌手感受到这些,是一件多有意思的事。

他和谢江川决定把“音乐肖像”从个人行为扩展成一个项目,邀请其他的音乐人一起尝试。他们找了12个音乐人唱小河之前写的歌,到明年,每个月会邀请一位音乐人,像他那样去接触陌生人,给陌生人写歌。甚至,他希望建一个实体的音乐肖像档案馆,把每年每个音乐人和普通人接触的影像、写出的作品做成一个展览,形成档案。他为这个项目起了一个slogan——“用歌唱去记录”。

7月,马頔给王若珊录歌,喊她过来玩。小河也去了。五年不见,王若珊成了个大女孩,她的长辫不见了,留了一头利落的短发,化了淡妆,看起来神采奕奕。她是和男朋友一起出现在小河面前的,两人牵着手,如果仔细看,可以看见无名指套着一枚戒指。小河的脚也早已痊愈了,这几年他念经,吃素,修行,反而精壮了许多。他们坐在录音室外的沙发上聊着彼此的境况。马頔从录音室走出来,问王若珊,“满意吗?”

王若珊说:“挺好的,跟做梦一样。”


2015年,小河和“音乐肖像”五月份的人物白亦初。(摄影:吴恋)

6

现在,小河大部分的时间都花在了“音乐肖像”上。对他来说,这又是一个逐渐打开自己的过程。项目开始前,小河找罗永浩取经——罗永浩是小河在酒吧唱歌时的粉丝,老打车去听他唱歌。罗永浩问他,“微博有吗?”“没有。”“微信呢?”“也没有。”“那你别做了。”回去以后,小河开了微博,微信,朋友们很吃惊,以前他从不屑于玩这些。

他耐住性子和不同的人解释“音乐肖像”,每天能发五封以上的邮件,因为他打字极慢,五封邮件已是极限。这些事放在从前,他早就“撂挑子了”,他将这些转变归结为学佛,他说:“佛陀就像一个好老师。”

小河的变化让很多人惊异。

2014年10月,野孩子乐队在北京演出纪念小索,小索是野孩子以前的吉他手,2004年得了胃癌去世。圈里该来的都来演了。结束后,照老规矩,大家都要聚一聚。饭桌自动分成了两桌,一桌喝酒的一桌戒酒的。野孩子乐队的全喝酒,一人来几两非常热闹。另一桌,坐了小河、万晓利、宋雨喆、吴吞和李铁桥,野孩子过去敬酒,桌上一人一杯酸梅汁。张玮玮笑说:“你们就是一桌酗酒康复协会,跟你们有什么可聊的,你们也别过去找我们,我们也别过去找你们,各过各的吧。”

但是在张玮玮看来,小河的转变又在情理之中:“他是这样的人。动不动就给自己的生活一刀切断,扔掉。唱歌是这样,玩音乐也是这样,有的歌说不唱再也不唱了。他不会沉浸在美好里面,他总说,千万不要被掌声和鲜花迷惑了。”

这样的变化并不是只发生在小河身上,“人到中年,过了青春期,最年富力强的时候也快过去了,面对身体和思想的纠葛,见了好多人和事儿,有些责任要承担了,很容易思考,自己究竟在干吗,为什么这个干,值不值得这么干。尤其是做艺术的人,这是早晚要面对的问题。”宋雨喆说。2002年他把“木推瓜”解散,飘荡在西北搜集民间音乐。2009年,他回到北京,成立了一支名为“大忘杠”的乐队,探索不同类型和背景下的音乐的融合。和小河一样,远离了摇滚乐时期的那些暴躁、荒诞和反叛。


7

没有演出的周末,小河就从北京东面的通州坐车到门头沟香峪村上的“呼噜山庄”。这是一座隐藏在山里的不起眼的农家院落,有人说,这是小河禅修的地方。

8月,在“呼噜山庄”的一个周末,小河早上六点多便起床了。他抱了一块军绿色坐垫,一条碎花薄被,拆了一块白色的枕头套,又带上两条寄养在山庄的狗,往山腰上走。穿过一片齐胸的杂草丛,那里隐藏着一块水泥砌成的露台,这是小河的秘密领地。

小河坐在露台上打坐。太阳的轮廓渐渐清楚,阳光随之猛烈,树影从他的身上往后移。于是他拾起薄被,盖在头顶遮太阳。他突然想起了一幅熟悉的画面——这是他打小就开始做的一个梦。在梦里,一头倔强的狮子离开了群居的伙伴和生活的那片丛林,它已经对群体的生活感到无聊,于是决定离开,一个人去一个地方。小河看到了那头狮子的背影,不是垂头丧气,相反,它带着骄傲的姿态离开了。

“每年,这个梦像电影闪回一样,脑袋会啪一下插入一个画面。没有任何所指和影射,好像是个暗示。”小河说。阳光更猛烈了,树影已经完全消失。他起身,把枕头套当做帽子套在头上,赶着两只狗,朝山下走去。


点击阅读原文查阅正午·特写:“我坐上了摇滚乐队的巡演大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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