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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 | 范承刚:特稿是告诉你一些透明的东西

李颖迪 武大新视点 2018-06-20
范承刚:特稿是告诉你一些透明的东西新视点记者:李颖迪


编者按:
范承刚,原《南方周末》特稿记者,后从事《侣行》等纪录片、真人秀的策划制作。代表作有《深圳停电的民间细节》、《红色朗读者》、《国家之子》、《文革隐伤者》等。

2012年深圳遭遇了一场“全城停电”,《南方周末》的编辑找来微博上调侃深圳停电的段子:“深圳停电,正好3D泰坦尼克号上映——船撞冰山,正好黑暗,满场茫然,以为穿越…”

“这个段子真好玩,你去做篇稿子吧。这就叫特稿(搞)了。”

当然,范承刚在真正抵达深圳后就不能“特搞”了,采访时的扫街漫长且困难,和实习生一起采访超过200人以后,最后呈现出了这篇细节饱满的特稿——《深圳停电的民间细节》。

范承刚回忆,他采写时有两个工具一是画坐标轴:按交通、医疗、社区、工厂、贫与富、危与急、高楼与地下等多个维度画几条线,再在线下列采访对象。画坐标轴的好处是能发现盲点,再延伸有想象力的采访对象。停电时的盲人,卖唱的女歌手,就是突发奇想的结果。二是微博的高级搜索功能。搜索当日当地特定时间的微博,一条条发送信息,再一个个采访。

“写停电,其实是写这些身处城市的人。”范承刚说,“我更偏爱的,是那些身处城市且被城市埋没的人。黑暗降临,这些细微的人,萤火虫一般浮现,那真是美妙的一刻。”这就是他乐于做特稿的地方——斩钉截铁的调查稿关注的是黑白,告诉你哪些地方是人世的黑暗,哪些地方是体制的错误。

“但有时社会不是非黑即白,特稿的作用是告诉你一些透明的东西,你意识不到,但是它会一直影响到我们。”

2012年深圳全城停电时的景象

在墙角守新闻,也要有另一种逻辑

记者:来到《南方周末》之后,您是怎样上道的?

范承刚:研一时恰巧有机会去南方周末实习,最开始跟着潘晓凌老师做新华字典的编撰史。那时我就从新闻调查突发开始往特稿方向转,更关注人的思想。《新话字典》这篇稿子讲的就是语言是如何影响人们的思想。

建国后的每一版字典都会有不同的词语,进而影响人们的思想。比如说在六十年代的字典中找不到韩国这个词,美国排在倒数第三;茹毛饮血这个词是不能用的,因为有“毛”;只要是关于负面的词都是资产阶级或者旧社会的,只要是正面词汇就归属于新社会。

我们去翻地摊还有老夫子网,找不同版本字典中的同一个词,半世纪来的每版字典对于词的定义都有所不同。也像电影《聚焦》里面一样,找当年不同的人了解整个编纂过程。那时开始会有一些独立采访。我和傅剑锋、潘晓凌老师走得比较近,趣味也比较相似。

记者:说到傅剑锋老师,您之前还跟着他做《城市里的陌生人》,您是完成了一些什么工作呢?

范承刚:其实还比较简单,主要是做了一些资料梳理及辅助采访工作。为了这个调查,我们去了整个广东的监狱。那篇稿子在我看来是非常有标志性的,终于有人愿意花五年时间去记录一个新闻事件,而且得到一些与以前完全不同的结论。最开始时,阿星自称受害者或者说是被暴力卷入。五年之后我们去采访他,发觉他本身也想作恶,想去抢劫。傅剑峰用了五年的时间跟踪事件,用了半年的时间集中采写,去反思是什么让整个村子的人抱团作恶,并深入到城乡割裂这样的社会议题。

所以我在《南方周末》接受的是完整的一套新闻教学,无论是从采访到写作,对信源、信息量的理解,对搜索的工具的使用。每个细节都能学习,整理录音的时候怎么做,做稿子的时候怎么做,而不是机械地去完成。

事实上,我想着毕业去找别的工作,没有抱着一定要进南方周末这个愿望。后来傅剑峰老师有个题目是一个奢侈品代工厂的女工自杀,我去到深圳采写完,傅老师觉得不错,说这个人可以留下来,后来慢慢变成特约撰稿。


这篇稿子说的是一个女工在奢侈品代工厂工作,她有严重的口臭而且性格自卑,被周围的人歧视,最后自杀。我试图把她的整个命运描述出来,题目叫《奢侈品代工厂的自杀女工》,其实这与给苹果手机代工的富士康工人是一样的,所谓的“机器把人异化”、“朱门酒肉臭”。但现在看来,这篇稿子并不完善,它变成了一道语文题,而不是一道数学题,没有建立起女孩自杀和奢侈品代工之间的联系。


记者:刚刚提到的语文题,曾经卧底富士康的刘志毅说过“机器异化下工人的命运,就是一种逻辑”,没办法用数学中的“因为什么所以什么”严密的逻辑来写,所以您怎么评价语文题的逻辑?


范承刚:语文题有存在的必要,只是还不完善,应该有另一篇去讲数学题,你永远不能满足于用语文题的逻辑去讲社会运行,要引入一些新的方法论。


比如说在《富士康“八连跳”自杀之谜》里,记者是站在一个十字街角,往东看这些人在做什么,往西看这些人在做什么。这是用个人的观察来构建稿件。但我总想:为什么我们不能联合科学家、社会学家去做一些研究,比如用“今日头条”去调查一万个富士康工人的手机使用习惯,他每天用手机看什么,每天搜索什么,在玩什么,用什么软件,会不会搜索人流,会不会搜索毒品,彼此之间怎么联系,从经济学、社会学、大数据的角度来看,会比单纯的记者观察好玩。


再比如说后来我写的一篇《寻找文革隐伤者》,那篇稿子最开始的由头,是有人为文革道歉。最开始这也是一个语文题,“但道歉这个词好轻啊,年轻时做过恶,杀过人,放过火,然后老年时道个歉,事情就完了。”单纯道歉的意义太轻了,然后我就想,我们总说文学是道伤痕,但这句话是不是有科学的解法?


搜了大量资料,真发现德国有一群科学家尝试用精神分析的学说来研究文革,而且得出了一些比较好玩的结论,比如说文革不光是影响这一代和下一代,甚至还会对第三代产生隔代影响——人的创伤记忆对整个家族产生影响。那这道题有新的解法,是从科学的角度去做的解答,比较好玩。


“我想要尝试从更多地维度来
理解这个人,这件事”

记者:您对业务的理解是什么?


范承刚:专业、信息量。文字倒不是重要的。《人物》曾有规定是一千字至少一个新闻源,但曾经南周内部的目标是一篇稿子至少二十个信息源。像《深圳停电的民间细节》的背后可能有两百个信源。


很多人说这篇稿子是向盖・特立斯这位作者致敬,也有点类似于后来流行的那《在北京,2000万种死法》。但我在写那篇稿子时还没有看过盖・特立斯的作品,灵感来自于美剧《老友记》,里面有一集是讲的纽约大停电。城市光明消逝,但生活开始浮现。


这篇稿子想借停电去写深圳这个城市,看上去简单,但其实很难。电是光明的产物,电是整个城市依赖的动力。那么如果城市没有电,人怎么生活。这个话题就是电力和城市的关系,城市的文明是什么样子。


做这种题有个方法,第一个工具就是画坐标轴,从不同的坐标轴来理解社会。比如说从地理的角度,来看最高的楼、地底的地铁、贫民区、富人区分别是怎样;从公共体系的角度,观察医院、交通局甚至说社会急救设施;还有一些好玩的角度,停电时盲人在做什么?


你会发现,停电意味着能源消失,城市的贫富差距也在这一刻就出现了:停电后,繁华区域五分钟就恢复供电,郊区则要好几个小时;最高的楼,餐厅会给客人点上蜡烛,大家一起吃烛光晚餐,高楼外的人还在擦窗户。


记者:您是怎样找到这些采访对象的,因为当时离停电已过去一个星期,如何找到这些吃烛光晚餐和擦窗户的人?


范承刚:这是第二个工具——微博的高级搜索,搜索在这个时间段在深圳发的微博,然后一个一个私信询问、电话核实,索要照片。高楼里有人在吃烛光晚餐, 楼外擦墙工还在擦墙,被风吹得来回四晃。一个商店,停电了老板特别担心手机被盗,把门锁了起来,检查每一个人有没有拿手机,才打开大门让人离开。还有一个母亲困在电梯,被救出来说感谢时,才发觉应该认识的这些邻居她都不认识。


这篇稿子很难说在写什么,它是一个多维度的,所有的采访都是预设一个想象,然后去验证它。不是猜测也不是臆断,就是想象一种可能性。比如盲人这条线,我们找到的盲人按摩师,停电时居然要去买蜡烛,因为店里的顾客忍受不了黑暗。其实当初也采访过盲校,还有另几个盲人按摩院,最后才写了其中一个故事,稿件背后的采访量其实非常大。


最后想什么人不受停电的影响?后来想到卖唱的街头艺人,因为他们用的是充电音箱。后来在书店旁偶然找到一个女歌手,她唱歌不好听,没人听她完整唱一首歌。停电时周围的人百无聊赖,聚拢过来,她很高兴终于有人听她完整唱了两首歌。


这篇稿件呈现出的就是像萤火虫一样的人,当有光明,这些人隐藏在黑暗里;当光明消失,这些人就像萤火虫一样凸显出来。


记者:除了深圳停电,您还有一篇《红色朗读者》也很有特色。那篇稿件的情况又是怎样?


范承刚:《红色朗读者》一开始也是编辑在论坛上看到,一个老人珍藏的毛泽东像章被偷,然后他选择自杀。我想要尝试从更多的维度来理解这个人,就像我们试图理解自己的父亲。他收集毛泽东的像章,他维护旧时代,但中国每个地方可能都有这样的老人,你不能否认这群人的存在。这篇稿子采访的难度在于,他已经死了,只有当地人在论坛上贴了一些照片,我就拿着照片在县城游荡,跟每个人问起老人的故事,然后顺着找到他的家人。


里面有一段类似于蒙太奇的手法,其实也是用坐标轴来展开。我当时画了很多坐标轴,比如从文化的角度,去采访了KTV、书店、学校、公安局、餐馆、酒店… 在不同的地方把老人放进去,看整个社会正在向前的文化产业与老人的关系。比如他去书店,就会问有没有毛泽东语录,看到了盗墓笔记就很生气;他也去大街劝小混混古惑仔不要打架,被非主流一棒打晕在地。


通过他来观察整个县城的发展。改革开放后,有一些人留在了旧时代,他们埋怨指责,试图去维护旧的生活或规则。所以他每天都用毛泽东语录去教导社会,大家要遵守规则,要反对资本主义,怎么书店里没有毛泽东语录。也许很多读者不能理解他。但我并不喜欢抱着批判的态度,而更希望去理解。


《红色朗读者》中的那位老人

“我不是只爱文字,我喜欢好的内容”

记者:从多维度出发是南方周末的传统吗?


范承刚:原来的南方周末,有这样一个传统:每个记者不分行业、区域,任何题目都可以做,这其实是要求记者的全面性和快速学习能力;但同时,每个人会有自己术业的专攻,比如赵就做法治、方可成做时政、柴会群做医疗。我个人对历史、社会思想史感兴趣,所以这方面报道写得比较多,但写稿时也会想,如果是另一个记者,他会从哪个角度切入?


从多维度出发,是南周诸位老师的影响。记者需要有专攻,也应该多掌握一些方法论,从一个新的角度去看世界。

 
记者:看到您离开南周之后,也一直在尝试走内容的方向。


范承刚:离开南周最根本的原因,是因为感到新闻的未来越来越狭窄,无论是说空间,还是新媒体的冲击。我并不是只对文字感兴趣,而倾向于更好去理解世界,包括视频、音频、互联网,其实都是理解世界的方式。当时正好优酷《侣行》栏目有一个工作,可以全世界跑。这是一对情侣环游世界的节目,这对夫妻原来是千万富翁,然后放弃生意,用5年筹备行程,再用5年环游世界,去了索马里、南极、阿富汗、伊拉克等上百个地区和国家,并把沿途见闻拍成系列视频《侣行》。


去了之后发现这份工作和在《南方周末》差不多,策划一档节目,想拍什么、怎么拍。比如南非观察种族矛盾,还有白人贫民区,记录整个南非复杂的种族冲突和冲突下的社会百态;比如阿富汗的女导演、伊拉克的拆弹部队、叙利亚的库尔德女兵…这些拍摄内容,和南周原有的趣味很相似,都是关注人,乱世里的人。


阿富汗当年有个标志性建筑——巴米扬大佛,曾经的世界第一高立佛,世界文化遗产,被塔利班在十多年前炸毁。我们走了上万公里,把一台投影仪运到阿富汗,用光影还原了巴米扬。BBC、CNN、路透社等上百个媒体都有报道。还有一些好玩的事,比如在南非,再造了一个真实的飞屋环游记——用两百个氦气球飞越彩虹国,纪念曼德拉。所以从南周离开,其实还是做内容,还是阅读世界,只不过掌握的语言会更多。(文中所有图片来源于网络)


巴米扬大佛的今夕对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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