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来到美术馆No.56回顾】理解和回应一首诗靠的是生活体验︱马格努斯·威廉-乌尔松
本次活动邀请的诗人马格努斯·威廉-乌尔松（生于1960年）是一个令人惊讶的诗性天才，他是他这一代瑞典最重要、最活跃的诗人之一，获得了很多瑞典的文学奖项，他的诗集被翻译成二十多种语言在世界范围内流传。他也是当代具有广泛影响力的翻译家、批评家、杂志编辑，并与许多艺术家和表演者有着跨界实验与合作。在马格努斯看来，写诗不仅是记录、探讨及展现传统，也收集着后人对诗的阅读和阐释。他认为诗是一座文化建筑、一个众多园丁栽培的花园，是最具有想象力的事物。诗歌作品不是语言学里的研究对象和物件，它发生在我们的生活里，关于诗歌我们永远不会统一意见，但每次辩论都令它生长，令它变得更加复杂和丰富。它不会被挖空，不断分叉，却又一直保持原貌。
理解和回应一首诗，靠的是生活体验
马格努斯出生于瑞典知名的科学世家，写诗对于他来说是非常自然的事情，他认为艺术教给我们的技能和知识并不比科学少。作为受过古典教育的诗人博士，马格努斯的诗与哲学、语文学、人类的思考、知识有许多相通之处，我们可以在他的诗句中找到古代哲学家和史诗传统，古典诗词和诗人、瑞典和欧洲诗歌、基督教道克和神秘主义者、英国形而上学者……。不同于北欧诗人一般比较狭小的关注点，他喜欢诗歌，旅行，喜欢欧洲之外的文化和诗人，他认为拉丁美洲、非洲和亚洲的诗歌艺术充满了创造力和活力，他的诗歌也从中提取到很多的力量和新鲜感。
诗歌交流环节（部分）
01
品达
这瞬间
对于品达是时间中的一个小空间，不会比穿在一根无尽线头上的
珍珠大多少。试试
这个空间，玩弄
就在真善女神们心明眼亮的目光固定住迪亚古拉斯裸露形象的那一刻
你就成了这个来自罗德岛的拳击手
作为出自你影子的成人你站在这个展开的运动场上。头颅低垂。
重心在臀部。双手张开。说吧
——我是迪亚古拉斯。是我。我是我的目标。我当然为我自己。
啊！当世界冲向你，美妙的斜体的瞬间
就是这样的！
并非现实。并非文本。并非修辞人物。这样的就是瞬间，但是闪
电般的时间。
经受闪电时间的珍珠就像是雅典娜，不是吗，
当她在一声尖叫声中冲出那个拱起的头颅。球体破碎。
球体炸开。我们没想到！就像
爆发时的声音，就像人就要冲出去之前的步子，当然
还有身体，正在这时
裁判清楚表示这比赛已经开始。这个时刻。有关
这个时刻品达写道
ἐν δέ μιᾷμ οίρᾳχ ρόνου
ἄλλοτ᾽ἀλλοῖαιδιαιθύσσοισιναὖραι
这也许可以翻译成：但在一唯独可分出之时间点变换风向
或者：在此时间内——此处被看作一运动场上之光斑——没有什
么事情可以预见。或者：
瞬间时间是发生不可预见情事之场地
或者：……对了！瞬间时间包含命运。有可能反过来：
命运包含瞬间时间
——就好像每个瞬间包容了无穷多的出口
——对。不过所有出口都关闭着
——所有的，除了下一个，对吧？
——嗯嗯……
注：品达（(Pindaros，公元前517至公元前438)）为古希腊九大抒情诗人之首；迪亚古拉斯（Diagoras）公元前五世纪著名拳击手；美善女神们（chariter）为古希腊代表真善美的女神。
对于当代诗歌书写方式不了解的人，可能会觉得这是一首怀古诗。这首诗不仅是在诠说历史，它也是一种思考。马格努斯以一种独特的方式呈现了自己平时关注的一些事情和疑惑，并运用古希腊的历史框架对更加广阔及深奥问题进行思考和讨论。通过典故引导我们思考与传统的呼应关联，同时也在表现传统历史的时刻。
这首诗里的核心命题便是对于时间的抽象思考，如何在无限的时间长河上把握住一个个微小的瞬间。在马格努斯看来，诗歌是一种时间艺术，也是一种空间艺术，一种关于注意力的艺术。“诗歌也是在创建一个地点而不是占据一个空间，读诗时需要人们的专注力，你的整个身体都会投入。”
02
安提诺乌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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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张嘴只是
说了又说再说。你让你的干舌头，你的柔软苍老
强大的嘴唇构成所有不可理解的短语，用一种对我
已经不可理解的语言。
虔诚的面目在这周围。他们说，
你翻译过荷马。他们说，你禁止这些诗在你的国家
说出你的名字。
你的谈话将从不结束。它怀着爱意听从你的权力
起作用。
但这一次，我们俩都知道，你谈话只为在平安中
梦想我的嘴唇
你的腐败的手
像一个受伤的翅膀飞过我的身体。这只手像一个被捕捉
在手里的蝴蝶，柔软
沿着我的脖颈和脊背
就好像你这个老色鬼，用这种肌肤接触的渴望，要我在一个晚上成为你的
哈德良式安提诺乌斯，在
所有的
那些晚上，
米米斯女神，我的
那些晚上的珍珠项链，在这个浸透满月银光的雅典夜晚，冰冷的
乌普兰星光清亮的冬季夜晚，安达卢西亚夜晚的
行列，那大西洋的，所有的
答应我把你柔软柔软的手贴住我的脊背。我就像个妓女
绷紧大腿，弯曲。我生活的
我从未做的，还没做的，也许，从不做的
注：安提诺乌斯（Antinous）是古罗马皇帝哈德良（Hadrian）的男宠，同性恋代表人物。本诗中的“米米斯（Mimis）女神”是希腊神话中复仇女神（Mimesisi）的简称。“乌普兰”（Uppland）是瑞典中部一个地区名；“安达卢西亚”（Andalusia）是西班牙一个地区名。
这首诗最有意思的地方在于，马格努斯用了很多特别感性、肉欲化的语言，但使用的语调又是非常难以捉摸的，是在一种非常复杂情绪下的感性化的语言。值得一提的是，不同于腐文化感官性的单一化，他的感官性是一种正当的、摆动的感官性。
马格努斯的诗歌是基于身体和感官的，并一直在诗歌写作中调动自己关于情欲的知识，并调动爱与欲的能力。他认为这样的调动是所有诗人都应该做到的，“诗歌是诗歌的行为，诗歌行为必然包括情欲和爱欲。不论我们如何定位自己的性取向，在诗歌创作中是不能离开爱欲能力的。”
03
索菲娅、柏拉图、海德格尔和整整一排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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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真相被启动，它会闪射出来。在每首诗里
有一个小门。当你读的时候，听到它在这声音里如何显露出来吗？
在门后面有做梦的不可理解地牵扯起来的事在发生。
你也许在睡觉，在睡眠中不安地活动。真相
超越了我们用来抓住它的那些工具。听起来很简单。 我
记得
我的妈妈，也许三十二岁，怎么样俯身在
我大姐的脸上，抚摸她的额头，圣母之像。是
她病了吗？只有
当我们用正确方式在这形象前弯下腰，它们才会开始起作用
闪光
这里是那么黑暗。散发某种气味，这不是洋葱和小茴香
和生鱼吗？当你的嘴唇碰到了
我的，起先它们和纸一样干燥，然后散播分泌物，
用舌头。腺体跟着流液。我
厌恶这些想法。当它们透过一切闪现出来的时候，我把目光移开。
太阳是离我们最近的星星。
有这样的东西，不会穿过什么其他东西起作用。一道光芒直接出自
起源之处。摩擦，对，舔着那颗穿过
无尽线头的小珍珠，舔出一点痛苦和欲望。把它放进嘴里，看看
这光芒如何增强，也许像一场雨落在你的脸上，一种光的亲吻。这里
就是你的珍珠。不要
因为真相
而责怪我们
注：“圣母之像”原文是希腊文glykofilusa，指圣母玛丽亚怀抱圣子的圣像。
读完这首诗，我们确实感觉有看到有一个小门打开了。这首诗也让读者感觉有什么东西在闪耀，但如同诗里描述的，这个闪耀的东西超越了人们可以用来抓住它的那些工具，总是抓不着。在某种程度上，当我们审视马格努斯的诗歌时，一种完全意义的感觉可以在已经失去的东西中找到。
这首诗里的“索菲娅”在希腊语中代表“智慧”，“柏拉图”和“海德格尔”都跟诗歌以及诗歌的功用非常有联系。诗中反复出现的“珍珠”意象，代表“智慧”的寓意。它也是对阴蒂的隐喻，具有更加明显的暗喻色彩。
04
舌头：玛利亚·桑布拉诺
词语的黎明是意义的夜晚
我走进春天。这野性、奇妙，狂暴的春天。
鸟的歌声。一切的
开始中，就像悬浮的绿荫一样。死亡在他长长的喉舌里
带着一根香烟。
交叉配列的生活
亚里士多德的理性，巴门尼德的愿景
在白天和黑夜、
出生和死亡之外
每个词里都有关于不可说之事的证言。一个
珍珠从这个嘴传到那个嘴。我要向那些绿草中的
那具尸体弯下腰去。那
苍白的脸，那没有目光的目光。
我温暖湿润的舌头进入了她干燥、冰冷、苍白、甜腻的
尼古丁嘴里，而那里
没有珍珠也是一颗
珍珠
注：玛丽亚·桑布拉诺（Maria Zambrano，1904-1991）是西班牙作家、哲学家，曾获塞万提斯文学奖。
标题中的“舌头”为西班牙语“lengua”。“交叉配列的”（瑞典语Kiastiskt，英语Chiastist）是古希腊语中
表示一种对等交叉排列的修辞。
“我这首诗对她关于诗歌的理解做了新阐释，我认为诗歌不是一种礼物，也不是一个信息，诗歌制造差异和距离，而唯一可以在人与人间建立交互关系的，不是抽象空洞的语言，而是具体的身体行为”。马格努斯认为，不同于讯息的传递，诗歌这种口耳相传的方式类似于把珍珠从一张嘴传到另一张嘴里，传递珍珠变成诗歌在人群间的传递。
05
愤怒至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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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在愤怒的时代；愤怒加上愤怒，直到它
像焦油一样从所有社会身体的开口处流出。它们被不公正地压迫着。
它们是非人类制作的。那些毫无意义浪费生命像腐烂水果躺在
自己的液体里的，不会被埋葬
附加上所有的附加物，所有的，相互并列地放在一起，没有抵抗。
附加到没有任何东西还能想象自己是某个未知整体的一部分
马格努斯！
你埋下你唯一宝贝的地方已经堕落下去了吗？
你爱过的人类实际上再也不能在你心中唤起快乐吗？
是什么是疾病，马格努斯，像风摧残山上的橡树一样摧残你？
愤怒啊，当然是
这个啊。沉默无语的仇恨已经流完了。它们被走过去了，它们被践踏过了，被不公正地压迫过了。当你后来
在十一月的夜晚走到外面的高地上。预示北极光的光芒。所有的花都被在地上
踩烂了。
你让你的手慢慢抚摸你的胸部、腹部、性器官、大腿。现在发生了什么？
离开的自由
作为唯一的自由行为出现，
剩余的东西
不再承诺会失踪
死亡不再做出保证
所以你成了愤怒的一部分吗？
所以你成了愤怒摧毁了的东西的一部分吗？
注：本诗原标题是拉丁语“Irae rabidus”，Irae意思是愤怒，rabidus包含疯狂之意。
愤怒和疯狂从古希腊时代起就一直关联在一起。愤怒剥夺了人所拥有的一切，让人产生某种道德疑惑，所以诗歌的结尾发出自我怀疑的声音：“所以你成了愤怒的一部分了吗？”值得一提的是，这首诗里的愤怒并不具有攻击性，而是更类似悲痛这种最为被动的情感，是诗人在用一种另辟蹊径的方式来谈论当代的普遍性，而普遍性正是当代诗歌最难把握的。
“在我们生活的全球化时代，谈论所谓普遍的道理、抽象的道理是非常危险的，也是非常困难的。在这首诗中我没有谈论爱，因为爱很容易让人陷入陈词滥调。我用愤怒作为一种新的方式，探索在当今如何不落入全球化窠臼地谈论普遍性。”
提问环节
提问者 | 中国诗歌中很强调语言的意象及诗歌的意境，每一句话、每个词都可能有场景性的出现。在语言表达方面，西方诗歌怎么表述中国诗人所追求的意境？
马格努斯 | 世界上每一种语言的特点肯定会塑造他们诗歌传统的不同特性，我也很好奇中国读者是如何欣赏中国诗歌，又是怎样看待西方诗歌的。
可以说，中国汉字本身具有很强的意向性和视觉性，可以说汉字是诗歌的微缩的形象，汉学家们对中国诗歌的理解也是从汉字的特性出发来讨论的。瑞典语主要以声音见长，旋律性非常明显，我在写诗歌时把声音看成是一个个单元，把不同声音组合起来创造所谓声音的短语，这种节奏和韵律对我的诗歌创作非常重要。
当然也可以用瑞典语写出富含视觉性的诗歌，也有瑞典诗人以中国诗人的视觉和意象来构筑诗的，比如2011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当代欧洲诗坛最杰出的象征主义和超现实主义大师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1931-2015），他的诗因充满唐诗意蕴被誉为“瑞典的王维”，但是我没有往这个方向去推进自己的诗歌艺术。
提问者 | 很遗憾因时间有限没机会听到胡老师和您对《相信身体》这首诗的讨论，很希望您能作一下分享。
马格努斯 | 这首诗受到古希腊哲学家、伊壁鸠鲁学派创始人伊壁鸠鲁（公元前341-前270年）的启发。作为西方第一个无神论者，他认为世界上存在一种基本的最小单位——原子，它形成了一切事物，人的灵魂也是由某种原子构成的一种物体，而不是超自然的存在。作为享乐主义哲学的信奉者，“病痛疾苦”和“幸福快乐”是其学说的关键词，生活的目的是要达到不受干扰的宁静状态，并要学会快乐。他认为死亡真正来临就意味着我们不存在了，生命就是对抗死亡的，而生命就是一个没有围墙的城市，所以这是一个作品所使用的意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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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诗歌来到美术馆No.56 | 马格努斯·威廉-乌尔松」
👉专访︱马格努斯：要活出这种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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