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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四十年的行走,丈量一座城 | 帕慕克与他的伊斯坦布尔

2016-03-19 丰玮 新京报书评周刊

微信ID:ibookreview

『与516000智慧型微友同路同行』


按:就好像提到福克纳我们会想起美国南方那个像邮票大小(福克纳语)的约克纳帕塔法县一样,提起帕慕克,我们又怎么可以不提伊斯坦布尔。福克纳说自己写一辈子,也写不尽故乡的人和事,那么一辈子在伊斯坦布尔生活的帕慕克,每一本书都是在书写这座城市。

  

但如果只说《我脑袋里的怪东西》是一本关于伊斯坦布尔的“城记”,作家本人是一定不服气的,那他干吗不把书名叫做“我眼中的伊斯坦布尔”呢?帕慕克是想通过一座城、一群人,展现出人与城市的关系以及人与人的关系,进而完成文学里真正应该做的事情——对人的内在世界的探索,或者说是我们常说的人性。

  

这样的思索,将我们与身处的现实世界拉开了些许距离,那是神秘的、他人所不知的时空。书评人丰玮为帕慕克新书撰写的书评,在解析《我脑袋里的怪东西》叙事技巧的同时,也回顾了帕慕克的写作中,始终贯穿的城市与人的主题。




用一个人几十年的行走,

写一座城


文 | 丰玮


帕慕克的新书《我脑袋里的怪东西》,讲述了一名街头“钵扎”小贩麦夫鲁特从乡村进入伊斯坦布尔,四十余年间在这座城市里的流转、人生、幻想和他朋友们的故事。


主人公麦夫鲁特,是一个沿街叫卖钵扎的街头小贩。他1957年出生于土耳其最西端的一个小村庄。十二岁,跟随父亲来到大城市伊斯坦布尔,此后几乎一直生活在这里。几十年间,他喊着“钵——扎”时,也是在对自己的回忆呼喊。从最初在城市边界处的贫民窟,到故事结束时的2012年,麦夫鲁特一家搬进了城里的公寓。最终,帕慕克完成了一幅多人视角齐齐描绘的这四十年间伊斯坦布尔的城市生活画卷。 


再一次换花样,
会讲故事的帕慕克

 

到《我脑袋里的怪东西》这本小说止,帕慕克会讲故事的能力,我们已经毫不怀疑。有的小说家,希望越来越沉入抽象,反抗一直以来仍有广泛和扎实根基的讲故事的小说传统。而帕慕克,是另一类,他倒越来越像一些认定传统和经典小说写法的作家一样,故事成为了小说的首先追求。他自己也曾说:“我是一个视觉作家,而不是有着哲学信息的戏剧性作家。”兴许与此有关,他的每一本小说的体量都很丰腴。


这一次,帕慕克讲述关于“钵扎”小贩的故事,换了讲故事的花样——虽然技巧上并不难办到。他使用故事中多个人物的角度穿插,来讲述、补述同一件事,形成更完整的全景描述。它们是:不同人的角度,不同人的体验,不同人看到的事实,以及一种相对冷静的第三者叙述。在多个人物视角拼接的过程中,读者会收获一种更具参与性的拼图体验。这种多角度,与《我的名字叫红》完全不一样,那是不同人物的纵深挖掘,独立成篇。本书则是同一事件的不同截面和视角,是众多人物从不同角度开口,是弥补上帝视角的缺席,补充麦夫鲁特的故事。


如此,阅读这本小说时,产生了一种奇特的阅读轮换感、交替感。它既与作者使用多人物角度叙述的频繁交替有关,也与整个书流动的城市变迁感有关,还与只有在夜晚街道中挑担行走叫卖的主人公的足音有关。旧的退去,被拆除,被遗忘,新的竖起来,成为噪音,成为力量。商业的浓重气息袭来,酸奶公司启用满载玻璃罐和木箱的卡车配送酸奶,挤压一个个沿街叫卖的酸奶小贩的生意。


随着麦夫鲁特在伊斯坦布尔的生活流转,他也在多个工种之间轮换:除了大部分时间卖酸奶卖钵扎,中间也穿插过这样的行当:卖鹰嘴豆饭、小餐厅盯场子的主管,抄电表的收费员……他还在阴差阳错的爱情中流转:本来与妹妹萨米哈一见钟情,年轻时花很多时间写情书,抢亲却抢错,与姐姐拉伊哈结婚,若干年后,步入老年的麦夫鲁特与萨米哈又生活在了一起,但到最后他发现,在这个世界上,他还是最爱逝去的妻子拉伊哈……除了麦夫鲁特本人,还有几代人之间的关系,老的进城,老的逝去,年轻的变老,强势的长辈与叛逆的子女,一代与一代之间的更替……这种流转感,如让阅读者置身时间河流,一种与变迁有关的隐约忧伤。它应该不只是常见评价中的“一个街头摊贩的爱情史诗,冒险传奇,在大城市的奋斗历程”。也是那个正在消逝中的伊斯坦布尔,也是这座废墟之城走向现代化的痕迹。


正如马尔克斯曾找寻《百年孤独》的叙述语调一样,帕慕克这次也在寻找恰当的叙述语调,既属于曾自称是“一位书卷气作家”的他,也要属于书中的麦夫鲁特。


虽然是讲一位街头小贩的生活,但因为是讲他“脑袋里的怪东西”,帕慕克可以“天真的与感伤的”并存地找到一种语调,写出这段话:“身处城市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也可能感到孤独,但是让城市成为城市的东西,也恰恰是这种能够在人群中隐藏自己头脑里的怪念头的可能”。


这种语调,让帕慕克可以比较从容地写一个脑里有怪想法的街头小贩,如何自处于伊斯坦布尔这座城。在这样的语调下,年轻的麦夫鲁特尾随一个心仪的陌生女人时,帕慕克写道有两个原因让他喜欢拉开彼此的距离。


  1.在城市拥挤的人群里,无论他们之间相距多远,麦夫鲁特都能够知道那个小小的栗色斑点就是奈丽曼,知道她将做什么。而这个距离,让他内心产生一种感觉,仿佛他们之间存在某种特殊的精神上的亲近。


  2.他们之间的所有楼房、商店、橱窗、人群、广告、电影海报,对于麦夫鲁特来说,宛如他和奈丽曼分享的一段生活。随着他们之间距离的增大,似乎他们的共同记忆也在增加。”



《纯真博物馆》
版本:上海人民出版社
2010年1月


伊斯坦布尔:
他笔下一直追寻的主角 

  

好作家都在作品中,对某个命题一直追问。写过文艺、政治、爱情种种……对于帕慕克一直追问的那个点,我们也越来越明晰,自始至终都离不开伊斯坦布尔这座城,有时古远,有时眼前。在他笔下,这是带着特有“呼愁”(土耳其语“忧伤”的音译)气质的一座城市。一座充满帝国遗迹的城市。一座传统与现代并存、东西方文化撞击、昔日荣华今日伤感的城市。这城市,比现实中的旅游手册,比我们自己用眼睛去看见、双脚去旅游的现实中的那个城市,可能要更深邃,要更复杂。甚至,根本不是一个模样。


帕慕克笔下的伊斯坦布尔,可能并不等同于现实中的伊斯坦布尔,却又有一种更真切的肌理和脉搏。如同麦夫鲁特行走在这城市的巷头暗角与大街。“沉默的混凝土新墙,无数不断执着变幻的奇怪海报,他以为已到尽头的一条街道却稍微一转、跟他开玩笑似的仿佛永无止境地向前延伸……”


在“2012文景艺文季”上,作家张大春谈论“文艺是否能改变一座城”时说:“一个城市的身份并不见得是属于真实生活的,也是和现实脱离的。但是历史长河走过之后,那些被理解的反而是回头带定义的城市。当一座城因为文学改变意义的时候,这个城已经不再是一个城了,这个城将会拥有比街道,比城墙更长久,更具有反思意义的符号。”作家唐诺呼应道:“一个城市跟你的关系通常就是那几个人,那两条街,那几间房间……书写者凭借他的专注,他的直觉写下来某种东西,这是一种以追忆,一种存留,一种简写的方式来完成的。我觉得改变一个城市的方式,可能不是以一种兴高采烈,拉拉队式的……真正的改变,是在挑选记忆存留的过程完成的。”


在帕慕克的小说中,一个不变的主角是伊斯坦布尔。他自己曾描述写《黑书》的背景:最初的想法是创作一部关于伊斯坦布尔的重要著作,我的一生都在这个城市度过,我有点想像乔伊斯写都柏林那样来描写伊斯坦布尔,描写它的每一条街道,每一个商店,每一片广场……它层层叠叠的历史,它的复杂性,它阿拉伯式的结构,那里没有一条街道是笔直的……作为一个谜一般的,有着梦幻神秘的城市。


城市与外来人,
多年以后是否还是陌生人?


帕慕克的神奇之处,是找到了一个文字的入口和路径,让全世界读者都可以接近土耳其,尤其是接近伊斯坦布尔。他的笔触,带着我们深入这个城市的内在肌理,成为帕慕克小说的不变魅力,它也一样出现在《我脑袋里的怪东西》中。只是在这本小说中,帕慕克比以往的追问更往前一步:关于城市与外来人。


一个叫麦夫鲁特的年轻人,十二岁,怀着纯真之心,带着脑袋里的“怪东西”,渴望融入眼前这个伟大的帝国之城,渴望成为其中的一分子,幻想着日后很多的可能性。


这是进城不到两个月的麦夫鲁特,爸爸看到儿子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城市的秘密,感到在儿子眼里自己是一个用特殊语言和城市交谈的智者,感到自豪并加快脚步,卖钵扎的爸爸对儿子说:“慢慢地你也将学会这一切……你既要看见一切,又要做一个隐形人;你既要听见一切,又要装作什么也没听见……每天你要走十个小时的路,但你要感觉自己一步路也没走。”晚上也出去卖钵扎的麦夫鲁特,对城里的事十分好奇:他们走进的街道、公寓楼、每家的大门、门铃、奇怪旋转的楼梯、电梯,爸爸是怎么知道如何使用、开关它们的……


年轻的麦夫鲁特在大街上尾随一个心仪的女人,他知道,如果这种事发生在村里,如果有人像自己那样尾随姐姐,他一定会去揍那个畜生。“但是,伊斯坦布尔不是乡村。在城里尾随一个陌生女人的人,其实是一个有思想、日后也可能成大事的人。”


在伊斯坦布尔生活了二十年后,随着新路、拆迁、楼房、大广告、店铺、地下通道和过街天桥的出现,他在二十年里熟知并习惯了的城市旧貌消失了,感到伤心;“与此同时,他更多地觉得城市在为自己改变,由此他又感到了一份欣喜。在他看来,城市并非自己走入其中的一个早已建好的地方,他喜欢把伊斯坦布尔幻想成一个自己在其中生活时建造起来的,未来将更加漂亮、清洁和现代的地方”。而那些城里的老房子,当自己还在村里甚至还未出生时就建好了,“它们拥有半个世纪的历史、暖气、电梯和高高的屋顶……在那些老房子里,自己依然还是城市的陌生人”。


时间再到三十三年后,麦夫鲁特眼中位于城墙之外的街区,全都变得彼此相似:窗户硕大的8-10层劣质高层公寓楼彼此挨着;街道歪歪扭扭;建筑工地四处可见;巨幅广告牌比城里的还要大;咖啡馆里坐满了看电视的男人……装有铁栏杆的过街天桥随处可见;广场和墓地里光秃秃的没有一棵绿树;每个街区,都长得一样:一座面对广场的塑像,一座清真寺;主街上总有一家银行、一两家成衣店、一个家用电器店、一家干果店、一家药店、一个报亭……


这个外来人在城市中,四十年间大多数的体验是通过“行走”来实现的。他喜欢一份更接近街道、人群、夜晚的差事。“他走了二十九年的街道,早已成为他灵魂的一部分。”和顾客们开玩笑、敲他们的门、行走在上上下下无尽的人行道上,是他熟悉、喜欢的事情,而不是待在办公室里……


应该不能简单地去评价这本书就是从一个街头小贩的视角,写伊斯坦布尔几十年的变迁。也不应该把它归类成土耳其版本的余华《活着》,帕慕克在写作手法上并无突破,但他至少写出了一点,深幽的关于“行走”与理解一个城市的别样感觉。


行走,对于理解一个城市有多重要?如果你读过朱天心的小说《古都》,大概就能体会,它其实是朱天心用双脚长年在城中生生走出来的切肤体验。一个叫麦夫鲁特的人,几十年不间断地“行走”,帕慕克可以带着我们感受到故事中城市的细密纹路,去体验一个陌生城市的四十年。



《天真的和感伤的小说家》
版本:上海人民出版社
2012年9月


在《天真和感伤的小说家》中,帕慕克不时提及E.M.福斯特的《小说面面观》:“小说的最终验证就是我们对它的感情。”在帕慕克看来,小说价值的真正尺度,必定在于它具备激发读者感受生活确实如此的力量。“一部优秀的小说的每一个句子,都会在我们心中激起一种深沉而又真切的感受,使我们知道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意味着什么,同时我们也知道这种感觉本身的属性。我还了解到,我们在这个世界上的旅程,我们在城市、街道、房屋、寓所和大自然中度过的生活所包含的不是别的,而是对一种也许存在、也许不存在的隐秘意义的追寻。”


在书中临近结尾时,如此写麦夫鲁特:他刚进城时感到的缺失和不足,在拉伊哈去世后,特别是近五年,显得更加强烈了。


纯真,是好事还是坏事?


到了帕慕克近期的作品,我们姑且说是他50岁之后,越来越明晰的还有另外一个主题:纯真。从《纯真博物馆》相对以往作品过于纯情的帕慕克,到《我脑袋里的怪东西》中麦夫鲁特心底永存的一份清新。


麦夫鲁特脑袋里的“怪东西”,是让他从繁重的工作中解放出来的东西,是让他在伊斯坦布尔这个大城市感觉不再孤独的东西,是让他感觉到自己在这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东西……似乎自始至终,风吹雨打,沉沉浮浮,麦夫鲁特心中都有永存的一份清新,一个与自己对话的清澈声音,像是他在夜间挑着钵扎,行走在伊斯坦布尔的街巷中,听自己的足音,看一天天变换的街景轮廓、光影及建筑模样。

  

帕慕克在写一个脑中还有“怪念头”心中还有纯真的小人物,如何在城市中慢慢变老,如何看自己与身边变化的城市。

  

有段时间,麦夫鲁特白天去卖鹰嘴豆饭、每晚还在叫卖钵扎,“夜晚不停地走路,眼前总会闪现出美好的画面和奇怪的想法:那些日子里他发现,在一些街区里,尽管夜晚没有一片树叶在动,可是树的影子却在摆动;路灯破碎或不亮的街区里,成群的野狗更加嚣张和霸道;张贴在电线杆和门上的割礼和私人教育机构的广告,最后一个音节都是押韵的。倾听城市夜晚对他的诉说,解读大街小巷的语言,让麦夫鲁特感到自豪。”而上午站在手推车后面卖鹰嘴豆饭、两手插在口袋里、一动不动地在寒冷中等待时,他的想象力就会减弱,他就觉得世界空洞虚无……

  

街头小贩虽然是帕慕克并不熟悉的另一个世界,但在写作麦夫鲁特这个人物时,帕慕克并不困难地进入这个人物,如同在《天真的和感伤的小说家》中说,他幻化为人物本身。怀有一份清新和纯真,脑袋里有着“怪东西”,从常人不识或者熟视无睹的细节中感受,这“怪东西”可以让自己与生活俗常跳开一段距离,怀着纯真之心去理解自己的爱情、生活、这个城市。麦夫鲁特常常能在平庸中跳离地面,一张平凡的脸却有不在此地的心。“为什么有些夜晚他想走进边远街区里的墓地,坐在月光下的柏树间?一个犹如他在电视上看见的黑色巨浪为什么有时会来追赶他,而麦夫鲁特为什么很多时候都无法逃脱被巨浪吞噬的命运?”

  

但这种在帕慕克近来作品中越来越明显的纯真之感,对于其创作是好事,还是坏事?他能否成为一位比之前的自己更伟大的作家?一位作家在获得诺贝尔奖之后、在60岁之后,如何平衡写作的野心与写作的深度追求?如今的帕慕克,写一部《我脑袋里的怪东西》,是想拥抱更多读者,还是面向更难突破的自己?

  

帕慕克是天真的,也是感伤的。是勤奋的,也是有创作野心的。等待他的下一部作品,越过曾经的巅峰《我的名字叫红》,越过眼前一些看似甜蜜的拥抱,朝向更深更艰难处攀越。


本文原载于3月19日新京报书评周刊B02--B03版,撰文:丰玮,编辑:姜妍、走走,未经授权不得转载。



▲3月19日新京报书评周刊封面


「本期看点」


3月19日《新京报》B01版~B12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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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B01 |  帕慕克和他脑袋里的怪东西

「主题」B02/B03 |  用一个人几十年的行走,写一座城

「主题」B04 |  帕慕克:我们的生活就是被这些微小的细节填满

「艺术」B05 | 《琴学存稿》里的古琴世界 

「思想」B06 |  理解晚期福柯:通过书写将真理注入个体灵魂

「文学」B07 |  唯我一人逃脱,来报信给你

「文学」B08 |  为全球化时代的“失败青年”赋形

「文化」B09 |  文艺复兴的隐暗面

「历史」B10 | 革命时代的旧体诗

「书情」B11 | 书情

「视觉」B12 | 约翰·古尔德:奥杜邦之后最伟大的鸟类学家如何画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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