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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约翰·凯奇、臧穆以及与自然合作的艺术家汇聚云南,“蘑菇之语”正在滋长新的菌丝网络

TANC 艺术新闻中文版
2024-09-07
闫晓静利用电极采集来自灵芝菌丝的数据,记录的灵芝生长的生物电信息的数据生成的音乐


我们住在南方以南的云下

那里有无数

难得一见的磨菇

个个超凡脱俗

生生不息

炒牛肝菌吗?

多放大蒜!永远不要把神

放在冰箱里


在8月28日昆明当代美术馆举办的展览“蘑菇之语:万物互联的网络”开幕现场,诗人于坚在朗读自己于2021年夏季写下的《云南蘑菇颂》。作为全球最主要的野生菌类生长地之一,云南雨热同期的气候特征及上千米的地形海拔落差造就了本地丰富的自然植被,也塑造了每年6至9月以丰富野生菌品种构成的食菌季节。“吃蘑菇是我们云南人每年‘过不去’的一件事。”艺术家唐志冈说。他的作品《仲夏》(2022)出现在展览的最末尾处,画面中不断复现的艳丽单色造成了近乎频闪的视错觉效果,偶然暗合了蘑菇在味觉之外所能诱发的精神体验。

“蘑菇之语:万物互联的网络”展览开幕现场,视频由小野工作室拍摄

在同一时刻与于坚以云南方言及普通话交织朗读的诗句想回应的,是不远处约翰·凯奇在1982年的行为表演《蘑菇与变奏》中以蘑菇为“准则”创作的诗句独白:将每行诗的中心字母竖向排开,就能够得到12种蘑菇的拉丁名字。作为一名狂热的蘑菇爱好者及纽约真菌学协会的创始人,这位美国激浪派先锋艺术家曾在一次意大利知识竞技节目中按首字母顺序一口气背诵出24种白姬松茸的名字。毗邻的展厅中,记录灵芝生长的生物电信息被艺术家闫晓静以算法转换为音乐,在唤醒灵芝作为中国传统医学、神话和宗教的联想的同时,也是蘑菇自我生发的絮语。

来自不同时空、文化,诞生于人类意识的“蘑菇颂”与来自蘑菇自我的生长与节律传达相互交织,在策展人叶滢看来,“蘑菇之语:万物互联的网络”意图重新理解和构建多重生命网络:蘑菇于地底蔓延生长的的菌丝体在森林中构成的万物互联之网;因蘑菇而产生交集的人类在各自专业领域及跨学科合作中激发的新的发现与创造;以及在去人类中心视角下,重新认知真菌的物种智慧后得到的灵感与启示。


上图:作品按顺时针顺序依次为-资佰,《鸡枞菌与白蚁的共生关系》,2022年;杨建昆纸本作品12幅;王一一 ,《石花》系列,2021年

下图:莫妮卡·斯图德/克里斯多夫·范登伯格,《漂浮的蘑菇群》,2022年 由瑞士文化基金会上海办公室支持 



蘑菇是真菌的子实体,主体是在地下生长的菌丝体。构成蘑菇大部分身体质量的菌丝体在地下生长,人眼无法看见;而可见的身体部分,即孢子囊,会突然在意想不到的地方不经意地冒出来,没有人可以确定下一个蘑菇的出没地。

约翰·凯奇对蘑菇的痴迷始于20世纪30年代的大萧条时期,出于温饱需要,他开始在加州蒙特利半岛卡梅尔的家附近的树林中觅食,尽管他很快意识到,单靠蘑菇无法维持自身所需的基本能量,但对蘑菇的兴趣却持续下来:这种兴趣不仅仅来自蘑菇自由生长的偶发潜力与其所追求的随机创作的特性的契合,同样也来自与偶发性相伴随的、蘑菇所具有的决断生死的不可逆转的潜力——1954年,在一起纽约州北部的森林觅食中,凯奇由于误食蘑菇而近乎致命。


上图:约翰·凯奇朗读《蘑菇与变奏》(1982)片段

下图:约翰凯奇在纽约石镇(Stony Point),1967年 摄影:William Gedney Courtesy the William Gedney Photographs and Papers, David M. Rubenstein Rare Book & Manuscript Library, Duke University


在1972 年凯奇与插画家洛伊丝·朗(Lois Long)、植物学家亚历山大·H·史密斯(Alexander H.Smith)携手制作的《蘑菇书》(Mushroom Book)中,一系列蘑菇博物画与凯奇源自《易经》的实验诗歌,以及史密斯撰写的科学描述被以随机的构图相组合:“当事物脱离了那些简单的人造的概念时,它的复杂性也就会更加明显。”——凯奇对人类经验与控制的逃离一如展览入口处隋建国闭上双眼仅仅凭借手的触感捏制的“手迹”:“因为人的身体比意识快那么千分之几秒,我捏泥的动作在自己意识到之前就完成了。”随机产生于挤压指缝间的泥团,在掌纹的拓印中恰巧呈现出蘑菇的形态,或许也暗示了蘑菇超乎人类意识之外的生长逻辑。


约翰·凯奇以蘑菇为启示的观念艺术创作与中国西南真菌学开拓者臧穆的田野笔记相对,是整场展览的开端,共同启示了蘑菇对于来自艺术与科学两个端口的探索者们所同样具备的难以抵御的引力。


上:臧穆田野笔记在“蘑菇之语:万物互联的网络”展览现场,昆明当代美术馆,2022年

中:臧穆1975年6月4日在云南中甸的田野考察笔记

下:2000年臧穆在云南思茅菜阳河自然保护区考察时采集真菌标本

自1973年从南京师范大学毕业赴昆明植物研究所任职后,臧穆在条件艰苦的情况下,开辟了立足中国大西南及面向东南亚的高等真菌研究领域,并对全球最为复杂、争议最多和分类难度最大的类群牛肝菌目进行了细致深入的研究。


“No.523. 1976.8月6日.云南中甸”。在文革最后一年,臧穆在中国西南海拔3300米的林中,绘制下了一颗金色的蘑菇。这或许恰好印证了卢梭在两个世纪前于《植物学通信》中写下的话:“细致流畅而充满感情地描绘植物,几乎能够让一个人安然度过历史能卷起的任何风暴。”


在臧穆的田野笔记边,是其好友、中国植物画家曾孝濂绘制的四幅结构严谨的博物画。流转明亮光泽的银耳、活泼开合的绯红肉环菌、撑开优雅伞裙的海棠竹荪……“其实我不懂真菌,但是只要是植物、动物,看到特别可爱,就想画,仅此而已”。

从左至右:曾孝濂,《昆明常见野生菌》,2020年;《海棠竹荪》,2022年;《绯红肉环菌》,2022年;银耳,《2022年》(左右滑动查看)

可爱的、偶发的、致命的……蘑菇的特性从各个层面复现了生与死的偶然与共生。在第一展厅的尽头,是张晓刚创作于1984年,来自“死亡幽灵”系列的纸本创作《黑白之间的幽灵》。这组看似与真菌毫无相关的作品,却最为直接地暴露了艺术家对于底层生命意识的感知与审思。


这一系列创作于1984年元旦,张晓刚由于饮酒过量而不得不入院治疗期间的画作,来自其对似乎已触手可及的死亡的体验。“当我们被遗弃在生与死的白床上时,在这两个世界之间,才真正明白了什么叫做梦。”九十年代初期,张晓刚开始创作出一系列表情单一的《血缘大家庭》作品,如果回溯十多年前开始的“幽灵”系列的不安与诡异,《血缘大家庭》就如同从地底冒出的可见的蘑菇,而“幽灵”系列则如同不可见但影响着底层生命意识的菌丝网络,对于一个来自于野生菌最为活跃的云南的艺术家来说,“菌子”与这片土地自带的魔性,深藏于艺术家的基因里。

上图:张晓刚,《黑白之间的幽灵》在“蘑菇之语:万物互联的网络”展览现场,昆明当代美术馆,2022年

下图:1984年张晓刚于昆明歌舞团宿舍内,正在创作“幽灵系列”


张晓刚,《黑白之间的幽灵》组画之一,1984年




“据说,1945年原子弹摧毁广岛后,在一篇炸毁的地景中最先复苏的生物就是松茸。支配原子是人类控制自然这春秋大梦的最巅峰,却也是该梦想覆灭的开端。”在出版于2015年、具有轰动性的人类学著作《末日松茸:资本主义废墟上的生活可能》(The Mushroom at the End of the World: On the Possibility of Life in Capitalist Ruins)中,作者罗安清(Anna Lowenhaupt Tsing)写道。

郭鸿蔚,《关于蘑菇和蘑菇云的习作》,2011年

在由电影制作人马里昂·诺伊曼(Marion Neumann)制作的第二部长篇电影《蘑菇在说话》(The Mushroom Speaks)中,罗安清再次重申了真菌的这种生命与修复能力,并将其作为对启发人类世万物共生观念的钥匙:“在人类世,对真菌学的研究可能比你想象的更重要,这是一个人类活动对地球造成巨大影响的新世代,对人类世的讨论通常与地球科学、气候学等学科相交织,但我认为,为了真正理解这个以人为环境破坏为特征的时代,我们必须对真菌有更深入的了解……真菌让植物在人类活动的干扰中焕发新生、帮助修复森林和其他复杂的生态系统,我主张,对于菌根网络的观察、体验和与之相协调,是对万物相连的认可和感激。”


马里恩·诺依曼,《蘑菇在说话》预告片,2021年 

当世界分崩离析时,有什么能将我们联系在一起?在《蘑菇在说话》中,科学、诗歌与当代社会问题相交织,森林勘探者,蘑菇采摘者与种植者、真菌学家、人类学家、精神病学专家在各自领域探索了真菌的治愈属性和再生能力,共同幻想一场由真菌引发的文化与生物层面的发展与变革。


与此同时,跨学科的呈现在无意中使众多以长时精力持续投入蘑菇研究的科学工作者从幕后走向台前。在常人稍作转身即可迷失方向的森林,来自不同领域的学者在镜头前向大众诉说对另一物种的全新认知,同时也从另一个更为直观的层面反映出由一朵蘑菇所能引发的狂热。这或许不仅仅来自真菌蕴藏的无限神秘、未知的探索领域所带来的吸引力,其本身已经成为人的精神修复之所。

斯蒂芬·艾克斯福特,《真菌如何改变了我的世界观》影像静帧,2020年


斯蒂芬·艾克斯福特拍摄和制作的真菌延时影像作品(节选)

在真菌学研究领域,新的DNA测序技术在过去十年中使真菌分类学和多样性的研究发生了革命性的变化。科学界对真菌物种数量的预估从220万增加到380万(基于宿主关联)。若使用高通量测序(High throughput sequencing,HTS)技术,真菌种类数则从预估的1170万增至1320万物种。然而,到目前为止,被科学家们发现并记录的真菌大约只有15万种。


作为中国第二代真菌专家、云南高等真菌学的开拓者臧穆的学生,中国科学院昆明植物所研究员、中科院东亚植物多样性与生物地理学重点实验室执行主任杨祝良将真菌学研究推进到分子层面,他创建了世界牛肝菌科和鹅膏科新的分类系统,整体领跑了全球两科的系统分类研究,他和团队通过1190个标本,对鹅膏科真菌进行了全球首次全面的系统发育分析,以推断和评估进化关系,其成果于2018年以论文的方式公布。2019 年,加拿大学者斯考特·A·瑞德哈德(Scott A. Redhead) 建议将杨祝良在昆明植物研究所内发现的一种新型鹅膏菌分划为一新属,并以他的名字将其命名为“祝良伞属”(Zhuliangomyces),以彰显杨祝良在大型真菌分类学中做出的贡献。


上图:赭黄祝良伞 (Zhuliangomyces ochraceoluteus)

下图:中国科学院昆明植物所研究员杨祝良

“蘑菇之语:万物互联的网络”杨祝良展区展览现场,昆明当代美术馆,2022年

作为真菌微距摄影和延时摄影方面的专家,斯蒂芬·艾克斯福特(Stephen Axford)的摄影作品广泛地出现于世界各地的文章、书籍、杂志和科学期刊上,并曾应中国科学院昆明植物研究所的邀请,前往位于中国偏远地区的热带和温带雨林,对生长其中的真菌进行记录。伴随展览呈现的40张艾克斯福特深入云南省景东县哀牢山自然保护区的灵动、奇异、诡谲的蘑菇摄影,艾克斯福特在影片《真菌如何改变了我的世界观》中诉说了自己投入真菌微距摄影的起点:2003年在妻子因乳腺癌逝世后,艾克斯福特也一度身患重病。“两件事我都挺了过来,但当你面对死亡时会重新思考生命,于是我想重塑自己。澳大利亚海岸边的野地和古老的森林成为我的避难所。某天,我沿着海岸线散步时发现了一个紫色的蘑菇,我过去甚至不知道还有紫色的蘑菇,我对森林的看法永远改变了。”自此,彼时还是计算机软件工程师的艾克斯福特开启了对真菌无法停止的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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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图:闫冰,《蘑菇29号》,2020年

中图与下图:斯蒂芬·阿克斯福德的哀牢山蘑菇摄影在“蘑菇之语:万物互联的网络”展览现场,昆明当代美术馆,2022年


斯蒂芬·阿克斯福德,哀牢山蘑菇摄影,2019年

(左右滑动查看)

生活中亲人的离世同样使艺术家闫晓静敞开对生命与自然的反思。一次对中国灵芝种植农场的参观经历使其进一步将关注点转向这种在中国传统文化中颇具神性之物。在作品《蘑菇女孩》中,闫晓静以灵芝孢子将木屑粘合定型为少女的形状,中国神话中万物有灵的传说被赋予更为具象的形态,以引发人与自然共生关系的更深层次的思考。


展览意欲以蘑菇所暗示的多物种共生的智慧及真菌的修复能力,疗愈自然环境与人的精神所受的创伤,但在这场由蘑菇所织就的“安抚毯”下,或许早已是人类世造就的满目疮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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闫晓静,《灵芝女孩》,2016-2017年

在17世纪因航海贸易而崛起并极度繁盛的荷兰,曾流行着一种称为Vanitas(拉丁语,译为“虚空”)静物画的主题,热烈开放、不可能出现在同一时刻、来自四季时间的鲜花、易腐的水果、制造流转即逝乐曲的鲁特琴……在最醒目处的骷髅刺穿极尽浮华的表象最为露骨地揭露出一切事物的终极归宿,提示人们:人生如梦。


在程新皓的《蘑菇宴》中,来自斗南花市的各色鲜花盛开,唱片机里播放着自13世纪《格里高利圣咏》以来包含“末日经”(Diesirae)片段的诸多乐曲,昭示人类终将来临的末日审判。鲜花、音乐、苍蝇、蜗牛、钱币——一切一丝不苟的静物陈设都是对Vanitas的忠实复现。唱机附近随意散落着两张关于蘑菇与云朵的照片——一朵来自自然世界的超大单体积云,一朵来自美国比基尼环礁核试验爆炸的蘑菇云——末日审判究竟将在何时来临?在《蘑菇宴》难以被察觉的台布后与桌角,蘑菇自由生长,一如在鼎鼎大名的《天使报喜》画作(1470—1472年,弗朗切斯科·德尔·科萨 )中出现在右下角画框上的那只蜗牛,指示出艺术所能创造的假象与泡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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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新皓,《蘑菇宴》,2022年

龙盼的作品《仙境路口》(2019)记录了对于2018年发生于福建的泉港碳九泄漏事故的一次修复调查。在这次事故中,污染将渔船、渔排腐蚀,将渔民灼伤。龙盼将菌菇的降解能力化作一艘菌菇船,因为菌菇船可以吸附水面上的油污,并使之净化。然而,蘑菇船的净化能力在庞大的石化区面前显得微乎其微,小小的蘑菇船在被油污污染的海面仅仅是能被顷刻颠覆的一叶扁舟。

龙盼,《仙境路口》,2019年(左右滑动查看)

龙盼,《丝线》影像静帧,2020年

距离昆明当代美术馆大约6公里的木水花野生菌交易市场被野生菌的香味环绕,在这里能够找到大部分出现于展览中的蘑菇:异香扑鼻的松茸、撑群伞的竹荪、大半身土色还未来得及清洗的鸡枞,已经于坚笔下“犟头犟脑”的青头菌、长得像大脑的干巴菌……作为亚洲最大的野生菌集散中心,木水花野生菌交易市场是人类与蘑菇世界缠绕的重要一环,而同时作为当地人能够免费获取的自然养料及有闲阶级的调剂品,松茸、干巴菌等价格昂贵的野生菌自身已然成为新的财富与资源追求的象征。而今年来云南地区松茸的价格在菌子季价格高居不下,产量减少,也不可避免受到了气温上升、降水减少的影响。


曹舒怡,《无边缘外部肠胃》,3D打印雕塑,2022年;曹舒怡,《徜徉于下,徘徊于外》,影像,2022年,作品制作与呈现由M Art Foundation支持 

人类至今都无法对松茸进行人工栽培。难以驯化的蘑菇是否能让人类看到自身的局限?即将来临的末日审判或许已经没有为我们留下更多的时间。


蘑菇所预示的生态危机及其对于末日环境的修复能力,则是从这个展览开始,在艺术界与展览观众面前,才刚刚开启的话题。在云南因解读“蘑菇之语”开始的汇聚的智识网络,未来将在全球不同地方继续生长蔓延。 


来自中国、瑞士、法国、加拿大、美国、澳大利亚等国的34位(组)真菌学家、博物画画家、艺术家、摄影师、作家等不同领域的蘑菇的盟友们,在“蘑菇之语”中,连接成由物种认知与生命意识缔结的多元网络

此次展览由昆明当代美术馆主办,《艺术新闻/中文版》协办,展览得到了瑞士文化基金会上海办公室(Pro Helvetia Shanghai, Swiss Arts Council)、法国文化中心(Institut français)与M Art Foundation等机构的支持。展览将持续至11月28日。


本文图片与影像资料由参展者以及昆明当代美术馆提供


撰文/胡炘融



正在展出

蘑菇之语:万物互联的网络

The Language of Mushrooms:

The Interspecies Internet


昆明当代美术馆8/9层

2022年8月28日至11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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