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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走入混沌”到“数字降灵” :神秘主义与80后中国艺术家的创作

TANC 艺术新闻中文版 2024-04-04

全球艺术展览正呈现出“神秘主义再临”的趋势,在中国当代艺术家的创作中,我们能否同样找到一条神秘主义的维度,在弥漫着危机与迷雾的创作环境中给予我们理性判断之外的启示?为此,《艺术新闻/中文版》采访了五位/组活跃在中国当代艺术现场的年轻一代艺术家:陈哲、王拓、陈天灼、山河跳!、陆扬。

 

他们出生于1984至1989年间,成长过程经历了全球化进程中不同的文化、思潮、经验的同时涌入,对“神秘主义”的认知也处在一种不同于西方世界的杂糅状态,混合了神秘学知识、宗教体验、民间信仰、流行文化中的神秘成分,连同对超自然和未知事物的一般兴趣,在当代网络空间和后资本主义的消费环境中经历着别样的转化。《艺术新闻/中文版》试图通过神秘主义的全新视角考察他们的创作,了解他们对神秘主义的理解及近期的关注方向。



从"联应"走入混沌


陈哲的长期项目《向晚六章》因2020年爆发的疫情暂时中断,却因此获得了一段自由的时间去省察自己的内在世界,从对外部知识的搜集和研究,转向专注于自身与动荡幽暗的外部世界之间关系的体验与实践。在其中,陈哲感到一种神秘学意义上的“联应”(correspondences)或“交感”(sympathy),感到自己与周遭的日常、广阔的时空、不同时期的经历和创作,都以某种神秘的方式相互关联和影响,无需中间的逻辑与因果。这种“联应感”贯穿于陈哲去年秋天在上海BANK画廊开幕的个展“你仍然知道的事”。


陈哲,《偏善幻中来:身心1》,照片,2020年,图片来源:艺术家


陈哲在展览中提示观者想象与生俱来的“两张地图”:每个人出生时的星图,以及伴随发育逐渐闭合的颅缝,两者皆向每一个体揭示出不同的生命路径,却总因过远或过近而显得奥秘难明。颅缝的图案时而映现于石凳上烛色摇曳的动物颅骨(《古梦:在你面前》,2020),时而被织入墙上尺幅巨大的肤色挂毯(《迷宫离天最近》,2020)。幽光昏幻的展场中诸多材质和意象构成一种纤细的共振,更呼应着陈哲早年作品中肉身的感知性。今年春天,陈哲携部分作品参加UCCA沙丘美术馆的群展“太空奇谈”,将《迷宫离天最近》转化为专为户外海边呈现的版本,颅缝的形状被制成蜿蜒交错的铺地镜面,使天照影于地,并在夜晚无人时映出神秘的星空。


陈哲,《古梦:在你面前》与《迷宫离天最近3(海边)》在UCCA沙丘美术馆"太空奇谈"展览现场,2021年,图片来源:艺术家与UCCA沙丘美术馆
陈哲对神秘主义的兴趣由来已久,但像许多同龄创作者一样,自认为不具备某种“纯真”去“笃定一种信仰”,曾更多将神秘当作一种审美追寻。疫情中的“联应”体验为她唤醒了许多过去阅读和经验的“生命团块”,甚至打破线性的因果先后,使她从展览之后的阅读和经历里也能发现与展中意象的隐秘关联。神秘学为她当前的创作提供了“趋于混沌的结构模型”,她愿“走进混沌之中,在不确定性之中,得到确定性。”



穿越时空,勾连生死


王拓,《烟火》(静帧),彩色有声单频4K影像,2018年,图片来源:艺术家

王拓,《扭曲词场》(静帧),彩色有声三频4K影像,2019年,图片来源:艺术家


今年夏天,王拓在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举办了首场机构个展“王拓:空手走入历史”,首次完整呈现了他历时四年深入故乡东北创作的“东北四部曲”系列影像:《烟火》(2018)、《扭曲词场》(2019)、《通古斯》(2021)和《哭阵门》(2021)。王拓进行过大量对东北萨满仪式的研究和田野考察,并提出“泛萨满化”(Pan-shamanization)的概念,萨满却从未作为一个角色在他的作品中出现。萨满文化对王拓的启发,在于人如何通过“出神”(trance)状态,使身体成为历史轮回中的媒介,与不同的时空“勾连”在一起。

 

《扭曲词场》中当代社会的“为母复仇者”与1919年“五四”年代自杀的学生相隔百年的死亡,《通古斯》中1948年“长春围城”期间朝鲜逃兵对济州岛故乡的“神游”和中年学者回返“五四”重做抉择的幻梦,使不同历史时空与个人命运如鬼魅般的叠影,显出神秘的对应与联通。作品中多次发生的死亡并无沉重感,却像一种轻逸的转化方式,如《烟火》引述明代小说《喻世明言》中书生为赴友人重阳“菊花之约”而抹脖自尽,是因变成鬼魂便能“日行千里”。王拓在北京到东北的高铁上曾偶然看到LED灯牌中滚动着“高铁动卧,夜行两千公里”的近似表达。在历史、文本与个人经验勾连而生的恍惚感中,艺术家成为体验时空倒错与轮回的媒介。


王拓,《通古斯》(静帧),彩色有声单频4K影像,2021年,图片来源:艺术家


“泛萨满化”源于王拓在东北考察中发现真正的萨满已近“祛魅”,成为一种“非遗”语境下的文化身份和歌舞表演,而萨满的原始能量却被稀释、转移到了日常生活的各个方面,与萨满无关的个人和群体活动也带上了神秘的仪式感。王拓片中的“泛萨满化”也关乎当下身体媒介与网络媒介的共生关系:“所有的生存经验都被介质化,所有的动作被仪式化,尽管没有萨满,却是集体出神。”



肉身入迷,没如尘埃


陈天灼擅长创造迷幻诡谲、癫狂亢奋的仪式性表演现场。2016年的作品《自在天》融合了佛教、印度教、基督教中的形象,演绎成一场肉身出神的狂热祭祀,又如邪典文化和地下俱乐部歌舞的露骨狂欢,崇高恐惧混合情色血污,迷醉与不适升沉轮替,源自对梵文经典《薄伽梵歌》的读解,指向对生死轮回的启示。2019年在木木美术馆呈现的《入迷》延续了亢奋的仪式感,却少了明确的宗教符号,凝心于每一表演者个体,如何在连续3天、每天12小时的表演中从一个普通的肉身逐渐发生转变,进入一种“入迷“(trance)的状态。


陈天灼,《自在天》表演现场,2016年,图片来源:长征空间
陈天灼,《入迷》在木木美术馆表演现场,2019年,图片来源:艺术家,摄影:申佩玉


陈天灼信仰佛教,艺术的兴趣却是“泛神秘”的,每次创作都会有计划地进行文本和实地的考察。他曾为《入迷》亲身考察巴厘岛、爪哇、印度、西藏等地的各种宗教或神秘仪式中的入迷现象,“部分地参与进去才会有体验”,作品中的演员也包括不同形式的灵性修习者,在舞台上的互动中爆发出奇异的能量。陈天灼同样从仪式的视角去看待当代的地下俱乐部等文化,将强烈的情绪感化力、鲜艳的色彩与印度教中五颜六色的身体或西藏唐卡中护法神的形象联通起来,恐怖的意象指向对“生与死的因缘关系”的警示,露骨的场面观照对金钱迷色的欲望,“正是现在每天发生的事”,亦可如乔治·巴塔耶(Georges Bataille)所言,以“色情”实现对死亡的超越。


陈天灼,《尘埃》拍摄现场,2020年,图片来源:艺术家和美凯龙艺术中心,摄影:任星星


今年初,陈天灼发布了接受美凯龙艺术中心委托创作的全新影像作品《尘埃》,延续陈天灼对生死轮回的痴迷这一创作主线,也关乎疫情时代对人类如微尘般处境的重新思考。艺术家在疫情中穿行西藏、青海、四川多地拍摄取材,飞雪中的寺庙、修建中的佛堂、法器、足印、转经的流水、动物标本、报废的车辆、骷髅墙上密集的头骨,构成一个人类离场、空幻寂灭的世界。“完全没有人类出场,我还是会称之为一个opera或表演,那些意象都是opera的主角。人类中心主义正在瓦解,我在作品中的转变是抛弃了肉体的概念。”



虚实之间,亦幻亦真


双胞胎艺术家黄山、黄河成长于有“改革开放的窗口”之称的深圳,经历这座城市急速现代化进程的同时,也从当时的“民俗文化村”和港台电视剧等文化娱乐产品中获得了对于神秘事物的早期启蒙,并通过阅读相关书籍自学八字、星盘、手相、塔罗等不同文化中的占卜方式。两人于2016年组成“山河跳!”, 测试“问卜”作为行为艺术触碰当代议题的可能。在2018年的作品《深渊》中,她们根据神话和历史中的女性人物设计了一套不基于任何信仰的签占系统,81支签中既有“女娲补天”、“木兰从军”,又有“夏娃的苹果”、“辉夜姬的羽衣”。艺术家向观众解释抽到的人物和签文的过程不涉及明确的吉凶预测,而更像是一种使创伤显露的沟通疗愈,之后在绘有女性面部的鼓上击打许愿的仪式又将疗愈转化为带有伤害意味的举动。


山河跳!(黄山+黄河)在《深渊》工作坊现场,2018年,图片来源:艺术家与泰康空间


在对求签、扶乩等占卜文化进行田野考察的过程中,黄山与黄河体会到神秘主义在历史上关联的意识形态色彩:“我们求了那么多次签,签文的主角都是男性,比如《三国演义》和《水浒传》中的人物,背后有用经典故事教化大众的官方意识”。“山河跳!”以女性或动物(《人间传说之动物占卜卡》,2017)为主角的占卜系统涉及对这一问题的回应,并避免了执意于成败祸福的功利性。她们认为占卜的启示力量在于“亦幻亦真,在虚实之间有很大的空间”。


山河跳!,《愚者》,iPad录像装置,2019年,图片来源:艺术家


“山河跳!”还将神秘实践延伸至数字虚拟空间。黄河曾在艺术家曹斐在游戏“Second Life”中的作品《人民城寨》(RMB City)中实施开光仪式和风水勘测(《Q大师的虚构风水》,2008-2009);“山河跳!”2018年的作品《愚者》则以早期电脑屏幕保护动画的沉静风格,模拟佛教观念中生命从死后到来生之间的“中阴身”可能看见的画面。疫情之后,两人开始了在暨南大学应用心理学高级研修班的学习,进一步探究真与幻、神秘与心灵之间的深层联系。



从意识探索到"数字降灵"


陆扬在2015年的作品《陆扬妄想曼陀罗》沿宗教与脑科学两条线索、通过陆扬的“无性别虚拟化身”来探索意识与身体的关系。冷静的机器旁白接连讲述着脑科学视角下情绪的运作机制、脑科手术中的情绪干预手段,以及“七情”“八识”等佛教中解释情绪与意识的术语,陆扬的虚拟化身却似因纷杂的信息输入而处在一种妄想和痉挛的失控状态。艺术家在作品中同时想象了自己通过“光环定位仪”开启脑中“神之光”的场景、自己死后头颅漂浮、器官腐烂的画面,以及自己的一场葬礼。炫感十足的数字影像融合了动漫、游戏、科幻、MV的元素,以及大量来自藏传佛教、日本密宗“真言宗”、基督教、道教、泰国降头术,以及禅观修持法“不净观”中的意象。


上图:陆扬,《陆扬妄想曼陀罗》,单频数码录像,2015年图片来源:艺术家下图:陆扬,《陆扬妄想罪与罚》,单频数码录像,2016年,图片来源:艺术家


陆扬在随后的创作中延续着将宗教与科学结合的认知手段。《陆扬妄想罪与罚》(2016)继续以陆扬的虚拟化身和炫奇纷燃的场景探索科学与宗教相遇的悖论:如果欲望和罪的源头来自我们大脑的先天构造,造物者为何又要设计一个地狱来惩罚罪人?《电磁脑神教》(2017)则创造了四位通过调节人类大脑不同部位来治愈佛教所言“四大”痛苦的神灵。

 

最近,陆扬与FACEGOOD公司合作创造出全新的陆扬化身超写实数字人“DOKU”(“独生独死”),并于今年春天在纽约的亚洲协会三年展(Asia Society Triennial)和简·隆巴德(Jane Lombard)画廊的陆扬个展上进行了初步呈现。先进的技术不仅可以通过捕捉艺术家的面部形态和肌肉运动塑造如真人般精确的造型,还能采集不同文化中拥有异于常人的面部和身体肌肉控制技巧的舞者们的动作数据,应用到数字人的身上。未来“DOKU”将现身于不同的数字环境,可能是电影、游戏、VR、现场实时演出、直播平台,甚至代替陆扬本人面对公众。


陆扬全新超写实数字人化身"DOKU"(独生独死),图片来源:艺术家


陆扬将自己创作虚拟化身的过程称为“数字降灵”:“这是目前我的博士论文题目,也是现在很多人玩游戏时会有的体验,感觉我的灵魂穿梭在不同的虚拟角色里面。”陆扬并不认为神秘主义是自己创作的重心,因为任何超自然的“神通”在虚拟世界里都太容易获得,但这种“无限可能”却触发了对于“自我”的神秘思辨:“他更多的让我感觉到这个世界上没有具象的‘我’的存在,我可以是任何一个人,如果明天醒来我变成了其他人的话,我可能就以那个人的形式活下去。”


采访、撰文/申舶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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