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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文道:我们欠缺有效聆听的能力

陈璐 三联生活周刊 2021-11-10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你好,我是梁文道。”梁文道的声音极具辨识度。从专栏作者,到电台、电视制作人,再到播客主持人,他在媒介变化迅速的当下,似乎站在了每一个风口。而在他看来,始终属于少数派的播客能够在今天流行,可以说是过去十几年中国公共领域变化的现实结果。

口述 | 梁文道

记者 | 陈璐

“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少数派”


20多年前我在香港商业电台做管理层时,曾提出要把晚上一档讲凶杀案故事的节目改成文化清谈。
结果董事会很多人都不太赞成,跟我说:“梁文道,你刚刚来做台长不懂,深夜节目要不就是黄,要不就是鬼故事,要不就是悬疑凶杀,除了这三样,没别的。做文化清谈,那是死定了。
当时香港的主流媒体觉得文化节目没人听。但我不管,硬要做,于是找来香港几个专栏作家做主持,其中包括后来被人臭骂的陶杰。为了宣传他,我还给他起了个名号,叫“香江第一才子”。这完全是从市场角度考虑,因为他们都很红、很受欢迎,只是没人料到他们也能做电台节目。

梁文道录制《八分》节目现场
整个中文世界里,人们似乎都存在一个比较严格的心理假设,觉得学者是学者,写作者是写作者,节目制作人是节目制作人,总是那么泾渭分明。
但因为我自己是写专栏出身,不觉得其中有什么矛盾,反倒认为一个人如果他写得好,那么多半能说得好。唯一的问题在于他的声音好不好听,语言表达流不流利。这档名为《光明顶》的节目播出后,大家发现原来市场是欢迎的。
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少数派,真正会读我写的文章、看或者听我节目的人,其实没那么多,只不过我一直都在。
从事媒体行业30多年,无论媒介形式和技术怎么变化,我一直没离开过。坦白来说,我总是慢人一步。从视频到音频,都是人家已经在做,我才加入,并不是一个有先知眼光的时代弄潮儿。我觉得自己既没做得很好,也没做得很快,总是跟着大队在走。
《八分》这档播客节目的定位,跟我个人的性格有很大关系。国外很多知名作家或者传媒人踏入播客领域后,都会给自己的播客找一个很清晰的定位和题材范围,便于寻求有力的赞助或者支持者。但最初我就希望《八分》能像以前在报纸写的杂文专栏,什么都谈,只不过变成声音的形式,既能传播一点知识,又能兼具个人化的表达。
事实上,我不认为今天做音频节目,跟我十几岁开始写报纸专栏的分别有多大。这些都是在消化我看到的知识或者讯息,并对每天生活中正在发生的事情给出一些看法和意见,通过这些交流跟探讨,不是为了提倡某种主张,而是为了刺激产生更多有趣的想法。
我做的事情没变,只是媒介平台变了。

“播客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媒体”


播客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媒体?对像我这样的人而言,很难摆脱和忘记自己过去是个专业媒体人的身份。
我曾有很长时间的广播电台工作经历,一定也会将这种视角和经验带到播客。这导致《八分》有些像以前广播电台的深夜聊天节目,没有刻意要往哪个专业领域深入,但总是跟着时事线索走,用媒体人的思路来经营这个声音化的专栏。
但是很多人完全不是从这个方法入手制作播客,我甚至怀疑一些年轻的朋友可能都没听过广播电台,他们只是把线下聊天,或者用文字、影像在社交媒体上呈现的内容搬到了一个以声音为主的平台。
所以网络上会出现很多闲聊类的播客节目,这在以前广播时代很难想象。电台节目要么得讲故事,要么得聊音乐,必须给它一个完整清晰的定位。

《锵锵三人行》剧照

再者,做广播电台,如果牵涉事实,最好都要有来源、有引用、要考证,做很多第一手、第二手的资料收集和对比,尽量小心翼翼,对整个结构的拿捏要非常精准。
而且,由于广播电台跟电视节目一样,不能随便超时,24分钟就是24分钟,既不可以长也不可以短。更不要说很多节目还是直播,犯错成本更高,得非常仔细。
可是播客不一样,相对轻松,介于专业跟闲聊之间,非常个人化,不代表电台或者其他任何人,内容不需要很精准,时长也没有限制。不过,尽管是闲聊,有时候也很有意思、挺好玩,能找到自己的受众。
这是为什么?因为传统广播电台,即使有很明晰的市场定位,也属于大众传媒,仍然是与无名的大众聊天。我做过一些很主流的时事节目,观众群里什么人都有。你对着一群完全不认识的人,不知道他们是谁,什么身份、什么性别、什么背景、在哪里。
而作为一种互联网媒体,播客的特性在于很清楚受众是谁。所以播客更有某种社群感,你明白自己在对谁说话。如果今天我要做一个关于女性同性恋的播客节目,我会知道对象是谁、在哪里,能形成某种相对亲密的社群感。传统媒体做不到这一点。

《心琴调音师》剧照
同时,它也给了更多人机会。广播电台24小时的空中频道,时段有限、位置有限,不可能允许所有人都做节目。但现在不一样,从业门槛和技术成本都很低。因此,今天的播客,一方面呈现出传统电台节目的延伸跟变形,另一方面又是从博客时期到社交媒体年代个性化表达的再发展。它正好在两者的汇聚之间。
尽管现在播客好像很火,但我始终觉得它还是属于少数群体的一个状态,因为很多播客节目关注的其实是其他主流媒体不那么重视的内容。
与读书、历史有关的播客很多,不是因为很多人喜欢,反而恰恰因为这不是大家最关注的事情。人们缺乏在主流媒体接触这类文化内容的机会,所以他们聚集到了播客上。这应该是当下内地和港澳台的播客共同呈现出的一个特点。

“我们欠缺有效聆听的能力”


年轻时候,我不是很知道自己的声音是什么样子。后来在香港开始做电台节目,全香港的出租车师傅都认得我,因为他们最喜欢听广播电台。一上车聊天,他们便会问:“你是不是那个梁文道?”我说:“你怎么知道?”“听你声音我就知道。他们并不认得我的样子,我才晓得自己声音的辨识度非常高。
其实我一直很注重声音。我们的耳朵没有想象中那么天然,听觉也是一种被文化制约的口味。
我们今天说要学听古典音乐,但为什么不需要学听流行音乐?儿时第一次发现酒店和商场的电梯里在播放音乐,我会思考,为什么这几秒、十几秒的时间里要给我听音乐?开始考虑这些问题后,我逐渐关注到声音的社会背景、流通渠道,以及它的本质。
《圆桌派》剧照
我在写作时也会追求某种声音感,这可能与小时候学古文的经历有关,因为古文是声音的转译或再延伸,有种特别的音域。大概这也是为什么从写作到播客,我没经历过太多媒介转换的挣扎或苦恼的原因之一。
后来,我发现自己的声音也会随着媒体有所变化。做电视节目时,由于录制现场人很多,户外车水马龙,比较嘈杂,时间还紧张,我会变得语速快、音量大、声线高。但录播客时,一个人待在房间里,对着麦克风,自然又回到了我平常说话的状态,声音比较低、比较慢。不同的媒介反过来又影响了我声线的表达。
很有趣的是,做声音媒体,尤其做《八分》这样的播客节目,我会产生一种很强烈的对话感,这是在我写作或者做电视、电台节目时没有过的。
理论上讲,电视节目现场有导演、摄影师、灯光,对象感应该很明确。但因为双眼一直盯着镜头,反而失去了我的对象。然而独自对着麦克风,一些面目模糊的人,却能很具体地浮现在脑海里,令我更强烈地拥有在与人交谈的感觉。

疫情极大地改变了美国播客行业(视觉中国供图)
声音提供的“在场”感很强烈,因为这是从他的肉体器官发出,不是屏幕上闪闪发光的一个符号,代表着某种人格或者存在,能在做节目的人和他的听众之间建立一种特殊的亲密感,而文字做不到这点。
听说很多朋友会拿我的节目助眠,这也挺好,让我想起小时候听电台的DJ节目,边听边睡,好像没有太多养分,但日积月累仍然了解了不少音乐知识,听到特别兴奋的内容,甚至会醒过来提笔记下。但大部分时候,我只是这么听着,习惯它的陪伴,困了就睡。
在我看来,这也是为什么播客跟知识付费不一样,会逐渐流行的原因。今天强调用声音媒体吸收知识,我觉得有些矛盾,效率不一定高。大部分人当下的状态实则比较适应播客——轻松式的陪伴,不要求专注,不用以严肃、精准和高效的态度进行学习。
和大家可能差不多,我听播客其实也是当背景音,很放松,还不如我听音乐认真。听音乐我反倒很耗神,因为会关注曲子的结构、表演者的技术等问题。
过去几年,听觉媒体的流行跟人们时间的碎片化和不由自主有关。最早得道、喜马拉雅等平台兴起的原因之一,是因为太多人每天通勤、工作和上学,零碎时间里,看不如听方便。所以,听开始被认为是一种吸收讯息、利用剩余时间、节省时间成本的最好工具之一。然而,我们欠缺有效聆听的能力。

图 | 站酷海洛Plus
文字阅读在人类历史上相对短暂。文字的历史最多不超过1万年,大部分人能够阅读文字、通过文字交流的历史更短。所以在学会用阅读的方法吸收知识前,人类最主流、最长久的方法其实是聆听。很多古籍中,我们可以看到许多口述文化的影响,比如佛经的开头总是“如是我闻”。
佛教徒在听法师开示说佛法时,还会闭上眼睛,这是为了关掉视觉感官,让自己更加专注。因为聆听不太容易传达非线性的东西,最好能讲述一个有故事线的完整叙事,否则在传递结构复杂的思考时,用纯听的方法很困难。
并且,聆听很容易走神,必须反复用几种句型去表达同一个意思。世界上几大宗教,由于以前在传播教理时主要是依靠说,他们形成了各种专注聆听的训练。但现在大部分人,都没受过用聆听去吸收讯息的专业训练。
然而,声音不仅是讯息的传播工具,它还有另一面,比如能够营造氛围感。好的文字描写,也能勾起人心底种种的画面与场景,但这需要调用主动的想象。声音却可以营造一种沉浸式的感觉,我觉得声音的这种感性面向非常有趣。
而且,比起具体某种讯息或者知识,我认为语言节目背后更重要的是一种看待事情和世界的态度和角度。讯息在今天很容易获取,但更重要的是,如何分析这些讯息之间的关联,换一个不同角度去介入这些讯息。
今天制作播客的人越来越多,但对比国内外最专业、最顶尖的那部分还存在差异。我喜欢一个谈论世界政治的播客,是牛津大学政治与国际关系学系创办的节目,但我们似乎很难想象北京大学政治学系做播客。
在国外人们有介入公共讨论的自觉,觉得这是件很严肃的事情,不认为自己在放低身段。因此很多学者、艺术家和文化人会投入到播客领域。这是我觉得很值得追求的方向,能为他们开拓很多自我表达的空间。所以虽然身边的朋友不一定有这个冲动,我也经常会劝说他们做声音媒体节目。
以前历史学和社会学里所谓的公共领域,是一个想象中向所有人平等公开的广场,大家能在里面平等对话或展开讨论,并形成共识,但这太理想、太不现实了。
在微博这样的广场式空间里,比如有人喜欢日本动漫,可能会被人指责,你是不是精日分子?很容易陷入一种无休止的争吵中。于是,这些喜欢不同小众文化的人,希望从共有的公共平台上慢慢分散开,退回到一个个舒适的小圈层里。
播客上的每个节目都是一个小型社群。社群感这么强的媒体兴起,说明这个时代很多人觉得要从大众媒体退回来,寻找同温层的伙伴,好好静下来聊自己,别那么热闹。播客的流行,也可以说是过去十几年中国公共领域变化的现实结果。
文源自三联数字刊2021年44期。)






排版:西西/核:王海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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